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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东升|自居“中国”与重定华夷:五胡王朝的“中国”观

刘东升 社会科学杂志 2022-06-09

2021年第4期

摘 要

     十六国时期,五胡入主“中国”,而晋室则僻居扬越。为与东晋争正朔,五胡王朝依托中华传统的夷夏互变、地域以别华夷理念,自居“中国”以示五胡居“中国”而变为华夏;以族类意味浓厚的“扬越”指代东晋,以示晋室居扬越而变为蛮貊。五胡王朝自居“中国”、重定华夷的宣传,旨在以中华传统的“王者居中国”“正朔不加夷狄”为依据,自居中华正朔而斥东晋为蛮貊僭伪。为应对这一挑战,东晋刘宋之时南人通过礼制改革,逐步树立了建康的天下中心地位,将“中国”“徙到”东南。南方与北方的“中国”之争,使南人摒弃了狭隘的“吴人”身份认同,转而认同“中国”。南北双方共同的中国人身份认同意识的形成,为中国重归一统奠定了坚实的社会心理基础。

    作者简介:刘东升,安阳师范学院历史与文博学院副教授


十六国时期,五胡诸君多以“中国”自居。这既是其进入中华文化圈后族群身份再认同的展现,更是其建构王朝合理性的关键。可以说,在意识形态领域,五胡王朝对自身“中国”身份的宣传,就是想藉中华传统理论,配合五胡居中国(中原)、东晋居扬越之事实,以重定华夷。五胡的这一自我身份建构过程,也是对“中国”涵义、范围进行重释的过程。其间,五胡王朝斥南方(华夏)政权于“中国”之外,而将自身打造成了中华正朔。在五胡政权的文化压力下,东晋南朝也经历了以“中国”指代中原,再到将“中国”“徙到”东南的过程。通过南、北政权对“中国”的不同释读,“中国”逐渐超脱了地域、族类概念,而越发成了一个文化符号。
十六国时期,掌握政治话语权的五胡重释“中国”,可以说是非华夏民族释读“中国”的开始。尽管其真实意图是为建构合理性,以与华夏王朝争正朔。但经过五胡的诠释,原本族类意味鲜明的“中国”,变得更具包容性。与此同时,“中国(人)”也逐渐超越了族类界限,成了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各族人民的共同称谓。而这共同的中国人身份,弥合了各族群之间的族类差异,从而加速了中华民族的融合进程。不仅如此,随着十六国以来北族的自居“中国”,以及刘宋以降“中国”范围的“南被”,使得“中国”成了分裂的南、北双方共同的称谓。这为隋王朝终结二百多年的分裂、重新实现大一统,奠定了必要的心理基础。

一、王者京师必择土中:

五胡王朝的“中国”释读

春秋之时,周室衰微,四夷交侵,中国不绝若线。为济难图存,诸夏奋力攘夷,中经百余年的征伐,迄于战国中后期,华夏列国外驱四夷于四裔,内进属夷于中国。至此,华内、夷外的民族分布格局初步形成。基于现实的政治地理,儒家先贤伪托上古三代建构了畿服制,规划了华、夷在天下体系中的位置:其中,华夏不仅居于天下的中心,更是天下的主导;而夷狄则屈居天下的边缘,为华夏的从属。在这种先儒规划的天下格局中,华夷的内外、主从“位次”,经两汉王朝的贯彻与宣扬,已然深植夷夏人心,“华中夷表”“华主夷辅”甚至被视若昭然天道。然而,西晋末年的永嘉之难,却使得维持五百余年的华夷天下秩序骤然崩塌。当是之时,华夏衣冠南渡,僻居扬越“荒服”之域;而北方诸胡却反客为主,相继成为了“中国”的统治者。华夷“位次”的逆转,一时被惊为“开辟未闻”之大变。因为,在时人既有的观念体系中,夷狄根本就不堪为“中国”之主。
“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在中华传统观念中,即便是天下分崩之时,真正荣膺天命、有资格代天牧民的“王者”仍然是唯一的,至于其他并立之君,不过是擅命自专的僭逆罢了。永嘉南渡后的数十年间,即便晋室偏安江左,五胡迭兴中原。但在传统观念的影响下,北方夷夏却依然认为正朔在晋。故而,十六国前期,非但中州晋人引领南望,“思晋之怀犹盛”,甚至内迁诸胡势力在其“创业”之初,亦“皆借王命以自重”。可以说,华夏政权——东晋的存在不仅使五胡王朝面临着切实的政治、军事压力,更使其政权的合法性饱受质疑。是故,后赵君主石勒行将就木之际,尚以“司马家犹不绝于丹杨,恐后之人将以吾为不应符籙”为忧。而依当时形势,五胡尚无力灭晋而一统华夷。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否定晋室的正统地位,建构本朝统治中原的合法性,就成了五胡王朝能否长治久安的关键所在。
五胡之中率先挑战晋室正统地位的是匈奴人刘渊。刘渊在建国伊始便打出了“宗汉立国”旗号,此举既是为了淡化反晋斗争的民族性,以争取中州士人支持,更承载着其以汉统承继者自居,否定西晋王朝正统地位的政治诉求。《晋书·刘元海载记》载,永兴元年,刘渊自称汉王。在即位诏令中,刘渊不仅追述了两汉及蜀汉三祖五宗的功烈,更重点述及王莽篡汉、光武中兴和曹氏篡汉、昭烈(刘备)续统的历史。藉此历史记忆,刘渊一方面意在传达:大汉皇统累世相承,王莽、曹氏、司马氏虽能篡(灭)汉,但此辈不过是篡窃之臣罢了,故魏、晋王朝与新莽一样,是不入正朔的;另一方面意在宣称:大汉皇统虽屡绝于篡臣之手,但皆有宗室(刘秀、刘备)能兴继汉统,故“自(蜀汉)社稷沦丧,宗庙之不血食四十年”之后,身为“宗室”,自己亦有灭僭逆(西晋)而中兴汉室之责。而“今天诱其衷,悔祸皇汉,使司马氏父子兄弟迭相残”正其时也。
然而,刘渊单纯地依靠伪造谱系、冒称汉后的方式建构政权的合法性,实难厌服天下人心;另外,永兴元年刘渊建立汉国,距汉统终绝已八十余年。其间魏、晋代兴,经过两朝的统序建构,魏、晋继汉而有天下,为中华正朔,已然深入人心。故此,刘渊的“宗汉立国”举措,实难撼动西晋王朝的合法性。而当永嘉、建兴之际,汉国兵灭西晋,虏获怀、愍二帝,据有长安、洛阳二都,由偏居并州一隅的微末小邦,一跃成为北方之主。晋室南渡、中州易主,随着夷夏格局的剧变,使汉国在正朔之争中的被动局面为之改观。据“中国”(中原)者为正朔,成了汉国在正统建构中的突破口。《晋书·刘聪载记》载,建兴四年,汉国太史令康相为君主刘聪陈说天象时,便有了“据中原”即正统的表述:
(康相曰)蛇虹见弥天,一歧南彻;三日并照;客星入紫宫。此皆大异,其征不远也。今虹达东西者,许洛以南不可图也。一歧南彻者,李氏当仍跨巴蜀,司马叡终据全吴之象,天下其三分乎……汉既据中原,历命所属,紫宫之异,亦不在他(按指东晋),此之深重,胡可尽言。
在当时盛行的占星学理念中,星象被视作是人间帝国秩序的投影,而紫宫、太微之星象则正与受命“王者”相对应。大分裂时期,谁能应太微、紫宫之变,甚至成了膺天命、获正统的依据。康相既然将“据中原”作为汉国应“紫宫之异”的论据,足见君“中国”在汉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中,已然成了居正朔、承历运的依据。
不管是刘渊时期的“宗汉立国”,还是刘聪时期的“据中原”即为“历命所属”,两者都是旨在自证正朔而否定晋室的合法性。只不过与刘渊的向壁虚造不同,刘聪时期汉国的合理性建构方略显然更具说服力。这是因为自三代以来,中华正朔序列中的王朝皆定都中原,亘古不易的“历史经验”,使得“王者京师必择土中”之观念已然近乎“常识”。于是,君临“中国”就成了初主中华的五胡化解正统困局的突破口。故此,当石勒晚年因“吴蜀未平,书轨不一”而黯然神伤之时,其中书令徐光亦援引前朝(即匈奴汉国)“成说”劝慰之:
(徐光曰)魏承汉运,为正朔帝王,刘备虽绍兴巴蜀,亦不可谓汉不灭也。吴虽跨江东,岂有亏魏美?陛下既苞括二都(即汉晋旧都长安、洛阳),为中国帝王,彼司马家儿复何异玄德,李氏亦犹孙权。符籙不在陛下,竟欲安归? 
其中,徐光将现实中的后赵、东晋、成汉鼎足而立,比附为历史上曹魏、蜀汉、孙吴天下三分,强调了东晋与蜀汉一样,虽云前朝(西晋、东汉)之胤,但因两国或偏安江左或僻居巴蜀,故不在正朔。徐光藉此宣示,值天下分崩之际,只有居“中国”(中原)者方为应历、受命之主。此后,中州之地虽数易其主,但五胡诸君却皆以“中国”自居,以明正朔在己。
两汉之时,“中国”表意有广义、狭义之别。其中,广义“中国”指代两汉王朝,它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地理概念,还饱含着“我族中心主义”意味。在时人看来,“中国”傲视四夷、天下独尊,乃文明之区、正朔所在;而狭义“中国”则仅指代中原,并无上述意义。因此,即便是三国鼎立时期,据有中原也未成为各方论说正统的依据。故吴、蜀两国在以“中国”指代曹魏政权的同时,却皆斥之为僭逆、汉贼。而到了十六国时期,康相、徐光等人刻意混淆“中国”的广、狭之义,通过发挥中华传统经典中“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之义理,赋予了狭义“中国”(中原)以正统之义,这既否定了偏安江南的东晋政权的合法性,更树立了本朝中华正朔的形象。
以居“中国”明正统,只是五胡重释“中国”的开始。自前秦王朝起,为弥合夷狄不能为天子的困境,五胡利用中华传统天下秩序中华夏居“中国”、四夷居四裔之华夷位次,配合本朝君临“中国”(中原)、晋室僻居扬越的事实,公然以中华自居,转而诋东晋为“文身”,斥之为“南裔”。所谓“文身”,即东夷之俗。故《礼记·王制》有“东方曰夷,被发文身”之说。所谓“南裔”,即南夷,亦或南夷所居之地。孔颖达以“裔训远也,当在九州之外”。“南裔”既在九州之外,故自非“中国”也。由于古有帝舜投“四凶”族于四裔,继而“变”为四夷的传说,故“南裔”亦有南夷之意。
事实上,五胡政治话语中的东晋乃“南裔”“文身”之诮,与其说是无端强加,不如说是基于长期以来存在于人们观念中的对江南的异域意象。这是因为,东晋立国的扬越之地虽自秦以来便已进入“中国”的政治版图,但人们对扬越乃荒服之域的历史记忆却始终存在。甚至是永嘉南渡后,避难江表的北人仍以会稽为蛮荒之地,以吴人才情、资望逊于北人。而北人对江南刻板印象的生成,很大程度上是政治分裂造成的。魏晋之际,北人向以神州上国自诩,而视吴、蜀为荒裔。如王朗称蜀汉处“羌夷异种之间”,“与华夏乖绝”;司马孚、羊祜等人于奏议中称孙吴为“荆蛮”,而南人则更被诋为貉子、鱼鳖。这既是北人基于敌视情绪的文化自觉,更契合了魏晋政府政治宣传的需要。因为,天下分崩之际,各方自称天命。魏、晋要斥吴、蜀为僭逆,以示本朝承天获命,就需要建构一个蛮夷化、异类化的南土、南人形象。甚至到了西晋一统天下后,左思为申明大晋承魏正朔而有天下,故于《三都赋》中盛赞曹魏,而对吴、蜀极尽诋辱。他用绚丽的辞藻勾画的“熇暑”“瘴疠”之南土与“魋髻而左言”“镂肤而钻发”之南人,正迎合了当时中州主流社会的南土、南人意象,而《三都赋》的风靡则进一步固化了北人对南土、南人的刻板印象,加剧了南人与北人之间的心理隔阂、文化冲突。

二、居越而越,居夏而夏:

五胡王朝的夷、夏身份重构

十六国前期(汉国、两赵之时),深刻的民族危机使南北的文化冲突渐趋缓和,加之中州士人的故国之思尚存,与五胡心理芥蒂犹深,故魏晋之时构设的蛮荒化南土、异质化南人的形象并未被转加于东晋。因此,在当时五胡虽以晋室擅命扬越,但却并不以之为夷狄。此时五胡虽以中国自居,但却不以华夏自况。而此时的“中国”尚只有中州、正朔之意。如汉国太史令康相在陈说天象时,仍以:“月为胡王,皇汉虽苞括二京,龙腾九五,然世雄燕代,肇基北朔,太阴之变其在汉域乎。”很显然,这时的正朔与华夏是相分离的。五胡虽多祖述华夏,但却并不讳言自己的夷狄身份。如后赵石虎就曾直言:“朕出自边戎,忝君诸夏,至于飨祀,应从本俗。”再如前燕初入中原,当群臣“劝进”之时,慕容儁仍以“吾本幽漠射猎之乡,被发左袵之俗”自谦。
至十六国中期以降,随着时间的推移,北方晋人对五胡的抵触情绪逐渐消弭,故国之思趋于淡漠;南方侨人观念中的故土也变得越发模糊,而对于二代侨人来说,他们甚至了无故土意识。在他们的意象中,中州之域已然沦为“空荒之地”“习乱之乡”,而中华遗黎已渐同于“戎狄异类”矣。故永和年间,羌人姚襄遣其参军太原薛讃使晋之时,晋征西大将军桓温竟戏称薛讃为胡。至于刘宋元嘉之际,南人更将臣事“魏虏”的中华衣冠视同“久处北国,自隔华风”的鲜卑。总之,自东晋中期以降,在南人的意象中,洛阳便是“荒土”,而“长江以北,尽是夷狄”矣。
南人的北土、北人意象之生成,与当时南北分裂的政治大背景有关。这是因为在中华传统华夷之辨中,除血统、地域、文化外,人群的政治归属也是辨别夷夏的标准之一。永嘉之难后,晋室南渡,五胡迭兴,中州“衣冠之士靡不变节”仕胡。北人既附胡而与晋为敌,那么南人自然会将其视若寇仇、夷狄。纵使是在东晋中期以后南渡归晋的北人,也会被打上“晚渡北人”的标签,而遭到南人的鄙夷和排斥。“晚渡北人”的尴尬境遇,不外乎是因为他们曾久沦胡尘,或身仕“伪朝”(即胡朝),或与胡族通婚。在南北敌对的时代背景下,南人自然会对这些“晚渡北人”倍感疏离。
天下分崩后,南北晋人的故国、故土之思,以及共同的族群认同是维系彼此的纽带。但十六国中期(亦即东晋中期),当这些情感纽带相继断裂后,沉寂四十余年的南北文化冲突便再度兴起了。南人既视沦没“胡尘”、效命“虏庭”的北方遗民为胡虏;北人亦转视偏安扬越的南人为南裔、文身。五胡王朝自居中国、重定华夷的合法性构建,正是在这种舆论背景下展开的。
北人以南人为南裔、文身,非徒意气奋争。因为在先儒构设的畿服天下秩序中,中国(华夏)居中国(中州),四夷居四裔。在中华传统民族观念中,族类又向来不是一个恒定的概念,华夷之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而居处地域向来就是辨别华夷的重要标准,是以荀子有“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之说。故而,畿服制规划的“华中夷表”的华夷位次也可以这样理解,即居中国(中州)者则为中国(华夏),居四裔者则为四夷。如此,南人既居南裔,故“变”为文身矣。居四裔则渐变为四夷,不仅是北人诋南人为南裔、文身的重要“论据”,更是一些侨人的深深隐忧。故东晋中期,征西大将军桓温在其“檄胡文”中亦有“瞻望华夏,暂成楚越”之叹。按时人常以楚、越指代南方族裔,故桓温的“瞻望华夏,暂成楚越”,实是感叹中华衣冠侨居楚越之地四十余载,有化同蛮夷之虞。因此,他才要兴师北伐,荡平胡羯,恢复旧都(即洛阳),“拯抚黎民,即安本土(即中州)”。
十六国中期以降,占据中原的五胡诸朝在其主流意识形态领域诋东晋为南裔的同时,更以中国(华夏)自居,着力建构本朝的中华王朝形象。为“印证”居中国(中州)者为中国(华夏),五胡诸朝在先世书写中,大多为本部族“选择”了华夏祖先,如慕容氏诸燕在追述先世时,称“昔高辛氏游于海滨,留少子厌越以君北夷,邑于紫蒙之野,世居辽左,号曰东胡”;后秦姚氏自称“其先有虞氏之苗裔。禹封舜少子于西戎,世为羌酋”。五胡王朝对其先世起源的叙述方式明显取法于《史记》的“吴、越世家”。如《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载,越之先世乃“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 
越与诸燕、后秦虽祖源各异,但三者的起源传说却都遵循着相同的叙述结构,共同讲述着一位华夏圣王子孙,因受命君临蛮夷之地,而“变”为蛮夷的故事。在历史人类学领域,将这种“沿用而产生许多文本之范式化书写、编辑与阅读模式”称作“文类”。诸正史的“文类”之所以会相互“模仿”“复制”,是因为它们有着同样或类似的社会情境。就《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而言,其中讲述的少康庶子封会稽而变为蛮夷(即越)的故事,实则建构了越地三代以来便为中华服属,越人与华夏同源共祖,皆中华圣王子孙的“历史”。而司马迁意欲藉此“历史记忆”消弭华夏对越地乃蛮夷之区、越人乃蛮夷之人的意象,使越地、越人能为主流人群(华夏)所接纳。
诸燕与后秦王朝的起源传说仿效“越王句践世家”的叙事模式,藉高辛氏(即帝喾)封其少子厌越于北夷和大禹封帝舜少子于西戎,暗示北夷、西戎之域自上古即属中华圣王之封疆,慕容氏、姚氏之先世(即东胡、西戎之君)与中华同源共祖,两者虽因君北夷、西戎而“变”为戎狄,但绝非“化外”蛮邦。诸燕、后秦的这种与华夏同源共祖的起源书写,不仅能从某种程度上消弭中州晋人对其族群的异质感,扫清双方合作的心理障碍,更有助于突破传统观念中“夷狄不能为天子”的窠臼,进而合理化五胡君临“中国”的现实。
另外,在五胡入主“中国”、晋室南渡扬越的历史大背景下,五胡于国朝先世起源传说中纷纷“选用”程式化叙事结构,不仅是为追本溯源以中国(华夏)自居,更饱含着其重定华夷的政治意图。五胡将“历史”投射到现实中五胡居中国、晋室居南裔的政治地理格局之中,实则是向世人传达着这样的讯息:在“历史”上,本部族先祖因获封戎狄之地,君戎狄之人,而“变”为戎狄。那么,现如今本部族既然入主“中国”(中原),君“中国”(华夏)之人,自然就复“变”为“中国”(华夏)。晋室虽曾为华夏,但现今已然偏居吴越之地,君吴越之民,故实已“变”为蛮夷之邦。
五胡王朝自居中国、夷狄东晋的舆论宣传,不仅存在于其“国朝”历史书写的隐喻中,更充斥于五胡诸君的政治话语中。前燕慕容暐以东晋为“遗烬之虏”,并以“混宁六合”为己任;而前秦苻坚则更视东晋为偏居东南一隅、“未宾王化”的蛮邦,为“芟夷逋秽”使四海归一,故起天下之兵,“躬先启行,薄伐南裔”;南燕慕容德感愤于“奸逆乱华”,故誓欲“先定中原,扫除逋孽,然后宣布淳风,经理九服,饮马长江,悬旌陇坂”。可见,在五胡诸君的言辞中,“国朝”俨然成了傲视诸伪的中华正朔,而晋室不过是未沾王化的僭命蛮邦罢了。故一时间,“扬越” “江吴” “吴越”就成了五胡官方话语中东晋的代称。
在历史上,吴、越之国自三代以来便是蛮貊之邦,而江、扬之地则向属“卑薄之域” “荒服之国”,汉时尚有“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杨州保强,三代要服,不及以正”之说。因要服、荒服于五服体系中属夷狄之服,故五胡以“扬越”“江吴”指代东晋,实则是斥晋室为蛮夷。这不仅仅是基于传统的江南意象,更有着一定的现实依据,因为“东汉末年和六朝之初的江南与华南地区,尽管华夏民族已经占有一定的人口比例(其中包括已经土著化了的华夏殖民者和已经华夏化了的土著族群),但底层社会主要还是非华夏人群”。在《魏书·僭晋司马睿传》中,魏收关于东晋治下多 “巴、蜀、蛮、獠、谿、俚、楚、越”之民的记述,实非诬妄之辞。而一个政权的夷夏属性,不仅与其上层统治集团的族属有关,更取决于其统治区域与治下主体人群的族属。是以商周之际,有太伯、仲雍奔“句吴”,君“荆蛮”,而“文身断发”变为蛮夷之传说;秦汉之交,有尉他(即尉佗)称王南越,“居蛮夷中久”,而“反天性,弃冠带”化同夷狄之成例。而现今,晋室既居“要荒”之地,君“蛮貊”之民,故自难免“扬越”“江吴”之讥。
在天下分崩、胡晋鼎峙的历史大背景下,五胡以“江吴”“扬越”讥贬东晋,不仅是为强调晋室居卑薄、荒服之域而“变”为蛮貊之邦的“事实”,更是要以传统观念中“正朔不加”夷狄为依据,将东晋排斥于中华正统序列之外。沿着五胡王朝的合法性建构路径,北魏入主中国后,在自居中国以明正朔的同时,亦斥南朝为“龌龊边方,僭拟之属……事系蛮夷,非关中夏”。正是因为北方诸胡政权之重定华夷并非单纯的意气奋争、偏袒本朝,而是有着舆论基础、现实依据和传统理论支撑,这使得南方华夏政权的合法性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三、“中国”之争与南北双方

“中国人”身份意识的形成

正如五胡王朝的合理性构建(抑或舆论攻势)是以占据“中国”为核心、为先导渐次展开的,东晋南朝的正统地位乃至华夏属性之所以会遭到五胡的冲击与质疑,也只是因为其失去了“中国”。因此,南人在高扬传统夷夏之别、斥五胡为荒裔犬羊的同时,更开始谋求在意识形态领域调整“中国”的空间坐标。自晋孝武帝太元年间起,南人便开始萌生了以建康为天下中心的观念。到了刘宋之时,宋孝武帝通过一系列礼制改革,不仅正式树立了建康天下中心的地位,更“逐渐在南朝确立起江南即是中国,中原等同于索虏”的概念。于是乎,江南便成了“中国”衣冠之地,中原变为荒裔戎狄之薮。自此之后,南人便皆以“中国”指代本朝,以“荒”“虏”指代北土、北朝。
东晋至南朝时,南人不仅“修订”了“中国”的地理坐标,以南朝为“中国”,就连其自我身份认同意识也发生了由“吴人”到“中国人”的转变。“吴人”身份认同意识出现于汉末,强化于孙吴、西晋之时,是一种由于长期以来的南北政治分裂、文化冲突,而产生的与“中国”对抗性的身份认同意识。纵使是在永嘉国难之际,“吴人”与“中国人”仍属两个对立的身份,故陆玩有“仆虽吴人,几为伧鬼(吴人诋‘中国’人为伧鬼)”之调。可自东晋政权建立后,南人的“吴人”身份意识便骤然淡化,这既是永嘉南渡后南北文化交融的结果,更与五胡的重定华夷有关。
由于与“中国”一样,“吴”也兼具地域与族类双重意义。故入主中原的五胡在自居华夏的同时,更以晋室偏居吴越之地,而称之为“吴越”“江吴”,于是南人遂负“南裔”(即南夷)、“文身”之讥,“吴人”也由此沦为了饱含族类意味的污名化标签。即便是到了南北朝之时,北、南双方仍以“吴”“虏”(时人蔑称鲜卑为“虏”)互诋。如《梁书·羊侃传》载,羊侃曰:“北人虽谓臣为吴,南人已呼臣为虏。”按羊侃三代仕于北魏,以大通三年归附萧梁。羊侃先前效命北魏,故梁人称之为“虏”;如今叛奔萧梁,是以魏人诋之为“吴”。再如《洛阳伽蓝记》卷二“景宁寺”条,载:“(张景仁)会稽山阴人也。景明年初,从萧宝夤归化,拜羽林监,赐宅城南归正里,民间号为吴人坊,南来投化者多居其内……景仁住此以为耻,遂徙居孝义里。”足见,诋南人为“吴人”,不仅存在于北朝官方宣传层面,在北方士庶观念中,“吴人”也属污名化的称谓。
十六国北朝时期,由于五胡对“中国”和“吴”等概念之族类意义的强化,遂使南人不得不摒弃与“中国”(中原)对抗性的“吴人”身份认同意识。至南朝之时,随着“中国”的“南移”,南人的“中国人”认同意识愈发强烈。南人从孙吴之时的强化“吴人”认同意识,以对抗“中国”(吴称曹魏为中国);到西晋时期的因被排斥,而疏离“中国”(即对西晋政权缺乏认同);再到东晋南朝时期摒弃狭隘的区域性身份认同(即“吴人”认同),继而认同“中国”,最终形成了“中国人”的身份认同意识。而南人自我身份认同意识的历史性转变,既有赖于南人的主观自觉,更是南北“互动”的结果。此时,南、北虽互以“虏”“吴”相称,但双方共同的“中国人”身份认同意识的形成,为南北重归一统奠定了坚实的社会心理基础。
可以说,五胡王朝自居中国、重定华夷的历史意义不仅在于使五胡融入华夏,更在于使“中国”这一地域概念,打破南、北地理界限成为历代王朝封疆的总称。而“中国人”认同则将生活在不同地貌、生态之中,有着不同文化、习俗的人群紧密地凝聚在了一起。此后,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中国虽多次分裂,但在华夷民众共同的“中国人”意识的维系下,在华夷诸君“一统中国”的政治自觉的驱使下,中华不仅能重归一统,还始终保持着多民族国家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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