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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低分生,如何度过这个夏天

宋春光 真实故事计划Pro 2023-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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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高考,状元和高分生光鲜万分,是舆论宠儿,可在另一边,还有大量的低分生,他们多数成绩二三百分,在万分不甘里成为了分母。

学历贬值的当下,低分生悬浮在半空,这个夏天对他们来说尤为漫长。

低分生在人生路口‍‍


低分是意料之中的。在教育部网站输入身份信息,等待网页跳转那几秒,董宁的心仍然揪着。会有奇迹吗?

6月24日,夏日里的寻常一天,黄土高原上的这位少年内心燥热。后来他却总在假装平静,木然地对别人重复:成绩不重要,反正从小就不爱学习,高中三年也没努力。

成绩刷新出来了。董宁随后点开微信,找到班主任的聊天框,输入数字“248”后,打出一个问句:“老师,我是走还是补课?”

董宁今年18岁,满分750分的试卷,他获得了30%的分数,距离所在地山西省的本科线418分差了170分。

没过一会儿,班主任给董宁回了消息:走吧。

“走”的意思是放弃本科梦,今年选一所专科学校就行了。在班主任看来,董宁复读并没有意义。

生活在高考大省河北,作为今年86.2万名高考考生的一员,于亮也没有达到本科线。

6月24日晚上,于亮躺在床上,等待查分系统开通,他不断刷短视频,借助碎片夸张的剧情分散紧张情绪。手机震动起来,河北省教育考试院的一条短信弹入,他由此得知,自己高考总成绩342分,距离430分的本科线差了将近100分。

没开空调,于亮感觉空气冷了几度。高考前他在补习班,每次模拟成绩都有400多分,本来一家人对他能上本科线信心满满。

这个男孩性格直爽,是国家二级运动员,从小练乒乓球,高中三年也在四处参加比赛。根据高考体育生的优待规则,只要在一定级别大赛取得好名次,就能走保送的捷径,但这也是座独木桥,他未能得偿所愿。

相反,学习时间被训练和比赛占据,于亮基础薄弱,重回高考赛道,他心里没底。

考试前一周,于亮看到朋友圈里许多同学在转发孔子、孔庙之类的“福灵剂”,觉得心烦,就把那些同学全拉黑了。很难断定拉黑这个行为是否给他带来了坏运气,他仍然坚持认为:“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信这种东西没有用。”

图 | 影视剧中,坐在路边思考的高中生‍‍

知晓高考成绩后,同学们开始在朋友圈里晒成绩。于亮沉默地滑动屏幕,如果捕捉到有同学没晒成绩,他就会自我安慰:这位同学和他一样分数不理想。

落差感在低分生们的心里搅动。按照高考的逻辑,分数不同,前途也被分为三六九等。能上本科意味着好前途,专科似乎不值一提。高考状元会远近闻名,成绩优异者为家族贴金。相反,若没考好,就会从谈资中抹去,消失在这个夏天。

于亮父母是县城的普通职工,他们认为读本科是进入社会的必备资历。有亲戚问起于亮的高考成绩,母亲不会告知具体数字,只是用“没考好”来应付。

表面还是皆大欢喜。持续扩招之下,大部分高考生都有学上。在2022年,高考报考人数1193万,普通与职业本科院校招生约475万人,高职专科院校招生约538万人,这意味超过八成的考生有学上,近四成的考生能上本科。

2023年的高考报名人数比前一年有所上升,达到1291万人,比希腊的总人口还要多。依照往年的录取率,今年秋天会有近千万考生走入大学校门。

高考是许多青少年命运的第一次分野。漫长的暑假,年轻人们开始第一次认真规划人生。最先忙碌起来的是高分生,他们研究提前批录取、本科学校录取,挑选专业,筹备未来。而成绩未达本科线的人,就要靠后站。

低分生的录取节奏是慢的。要等七月初开始的本科批次录完,专科录取通道才会在七月底至八月初打开。董宁要等到8月10日,才能看到自己成绩能够匹配什么学校与专业。

这是一段被动的空窗期。不过董宁不算孤单,他所在的普通班里有40多个同学,仅前五名考了400分以上。余下的人里面,除了零星获得本科降分录取的特长生,其他人都未到本科线。他们大多数时间留在家里,每天与手机游戏、短视频为伴,消磨时光。

夏日愈发炎热,路边的树木绿得茂盛。董宁在白天偶尔和朋友出去玩,有朋友叫他一起去餐馆打工,但他母亲不同意,便作罢了。有同学打算复读一年,明年冲刺本科,7月底就回到学校上课。董宁也开始犹豫,老师给了建议之后,他冷静了几天,心间有了不甘。

乒乓球运动员于亮想逃离高考的苦海。他点开搜索软件,网页推荐一所位于云南大理的专科院校,风景秀美,去了那儿学习,和旅游别无二致。他告诉父母,自己不想复读,想去大理读书,结果遭到反对。

小世界‍

互联网上,各地的民办专科院校竭力展示自己的教学环境、住宿设施,并宣称包办专升本,能够帮助200多分、300多分的考生完成本科学历升级。

评论区里,大量和于亮、董宁一样的学生涌入,有人留言问:“230分可以吗?”

截图 | 社交平台中,针对高考低分考生的咨询火爆‍‍‍‍‍‍‍‍

黄芳在广西柳州一所高中教语文,当了十几年班主任。她发现,出于对学历的迷信,很多基础薄弱的学生不会在中考后分流进入职高,而是升入高中,在家长的期待中冲刺大学,但往往铩羽而归。

“很多人意识不到未来要做什么。”黄芳说。现有的教育体系如同流水线生产合格的学生,没能做到因材施教,也缺乏对未来职业的引导。她举例,自己曾教过一个语文成绩优秀的孩子,但她在其他科目上一塌糊涂,由此被看作不合格的学生。

黄芳的班上,也有一批考二三百分的学生,她会建议这些低分生们选择一项自己感兴趣,或者就业有前景的专业,“哪怕是专科也能有生存空间。”

不过在选择专科院校时,需要仔细辨别。黄芳回忆,有一年一所海南的民办院校来招生,声称能够帮助学生们就业。黄芳对“就业”的说法有些怀疑,她曾听说,有民办院校以实习的名义,给工厂输送学生工,让这群孩子们到流水线上拧螺丝,既赚学费也赚中介费。

想象自己未来的人生,18岁的董宁毫无头绪,父母也无法给他更广阔的建议。

他生活在山西北部的县城,那里地势平坦,留存着夯土长城古迹,但煤炭资源已经枯竭,工业并不发达。本地人大多出去打工,或是在县城体制内工作,鲜少有激动人心的故事发生。

哥哥比董宁六岁,也不擅长读书,高考后读了专科,毕业了在家乡找了份安稳工作。哥哥给董宁提供了生活模版,他盼望着以后能像哥哥那样,也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就好了。至于是什么工作,工资或多或少都不重要,他根据有限的人生经验总结出,稳定是头等大事。

媒体时常报道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年轻人的“卷”,董宁难以理解他们。小城的生活一眼望到头,仿佛就是他的生命轨迹,他懒得像大城市的年轻人那样辛苦地“卷”,也不知道能获得些什么。

“我们这里没有'卷'这种东西。”董宁说。

县城高中生的世界很小,生活单调,每天只要早出晚归完成课业,没人教他们去看整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在董宁就读的高中,学校按照成绩,将学生们分为实验班、加强班和普通班,由于成绩落后,他一直在普通班学习。

普通班里一切都是“普通”的:学生普通、成绩普通、氛围普通。董宁回忆,高考前夕,班上同学们一如往常的散漫,他和朋友照旧下课后去走廊消磨时间,不像实验班和加强版的同学会追着老师问问题。就连高考百日誓师——这看起来是个雄心壮志的日子,也没电视剧中渲染得那么热烈。

董宁认为,高中三年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七八个好朋友。

图 | 董宁所在城市的城墙一角

于亮的世界更小,只有乒乓球台那么大。

高中三年间,于亮每星期只有两三天出现在学校。为了成为高水平运动员,他不停参加比赛,追逐省级团体赛前六名,或单项比赛前三名,由此获得保送或降分资质。根据相关规定,有的高水平运动员甚至只需要考本科分数线的65%,就能被录取。

竞技体育是残酷的,于亮在高考前也没有拿到能保送或降分的名次。在高考前一百天,父母为他花了两万八千八百元,在县城报名了全科补习班。但高考时,对比补习班的模拟成绩,他英语和历史发挥失常了。

尽管没能走上捷径,乒乓球烙印在了于亮的生命里。在他所想象的未来图景里,他是一家乒乓球俱乐部的老板,一辈子都在打球。

十岁开始,于亮就在摸球拍了。最初是父亲为他决定的路径,后来慢慢地,他开始喜欢这项运动。握住球拍时,于亮从不手抖,全身意识都集中在面前的橘色小球上。

在小小的乒乓球桌上,于亮能收获成就感,这是他在学习时很少体验的感受。

几年前,有一部电视剧很火,主人公是兵乓球运动员,于亮在短视频平台刷到了片段,一下就发现主人公将上旋球错误地说成了下旋球。他像维护自己的荣誉一般,将这个片段转发到朋友圈,写了一段文字,解释电视剧的错误。

于亮曾经离一本如此近,距离只有球拍和未接到的那粒扣球间一般狭小。

那是高二时,他去秦皇岛参加了一场省级比赛,和另一个男孩组成了双打队伍,两人坚持到十六强,再赢一场就能进入全省前八名,有机会冲刺保送一本的名次。比赛前,于亮叮嘱队友“稳着点打”,没想到队友因为和女朋友吵架,心情很差,没好气地和于亮说:“别烦我。”

于亮与这位队友并不熟悉,只知道他爸爸是乒乓球教练,而队友并不喜欢乒乓球,和自己一样,乒乓球是考学的捷径。

图 | 于亮的书桌与练习册‍‍

临时队友的坏情绪令于亮不安,果然在正式比赛时出了岔子。比赛五局三胜,两队打成了2比2平局,到了第五局决胜局,队友的节奏变得混乱。接近赛点时,队友没有接到对方一粒扣球,两人以15:17的成绩输了。

裁判将记分牌翻到数字17,宣告比赛结束。于亮整个人都懵了,这是他离一本院校最接近的时刻。“就差一点我们就能上一本了。”于亮扼腕,他觉得不可理喻,队友居然觉得恋爱更重要,成绩不重要。

这场比赛是于亮目前人生的高光时刻,那之后他再没打出更高的名次。

难补的缺

高考前,董宁玩得好的几个朋友中,有一个成绩不好的男生突然开始认真了。每每见那个朋友端坐在课桌前,绞尽脑汁想不到解题思路时,董宁就走过去和他开玩笑:“别学了。”

朋友有些赌气:“就学咋了,关你啥事。”

董宁厌烦学习,这种厌烦从初中开始。他回忆,可能是那时遇到了不喜欢的老师。他有些害羞地承认,自己初中叛逆,不听老师的话,和妈妈吵架。 

只有数学课能让董宁一直记挂在心间。对数学的喜欢源于小学数学老师,那是唯一一个总在课堂上鼓励他的人,鼓励的话语是珍宝,令他从小学坚持认真学数学,直到高中。

高考出分后,董宁数学只考了70分,他很沮丧,之前模拟考试他能稳拿90多分。“考试里有许多题型我以前没见过。”复盘高考数学时,他的语气再不是先前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高中教师黄芳把学生看做自己的孩子,许多低分生和她关系紧密,毕业多年还保持联系。

“这些孩子都很重感情,渴求关怀。”黄芳所教的学生,大多数从初中开始就离开家,寄宿在学校,家人不在身边,如果老师多给一点关心,这些孩子就很容易被打动。

图 | 影视剧乐于刻画高中学生的情谊‍‍‍‍‍‍‍‍‍‍‍‍‍‍‍‍‍‍‍‍

黄芳记得,有一个父母离异的学生,平时都不怎么听课,总是在课桌下看小说。有一回,这个学生突发胃出血住院了,黄芳领着班里几个同学一起去医院探望,这件事被他记在了心里。考上大学后,这个学生回学校看黄芳,送给了她一串手链,“他说我比他妈妈对他还好。”

家长对孩子分数的重视不同寻常,在社会新闻里也能窥见家长情绪的起落。

有的考生估分很高,出分前家长已经张罗亲戚,摆宴庆祝。宴会进行到一半,真实分数跳了出来,全家族的情绪跌落谷底。还有的家长无法接受孩子的低分,坚信孩子所说的卷子被“掉包”了,于是轰轰烈烈地维权,直到在考试院看到孩子亲笔作答的低分试卷。

低分无法被接受,好成绩也牵动一颗颗脆弱的心脏。有家长在朋友圈晒孩子985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半天下来获赞两个。这位家长从此理解到,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自己发得开心,别人看着未必高兴。后来孩子考上研究生,他也就没再发朋友圈报喜。

但教育不仅仅是分数。黄芳说,许多孩子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家长的陪伴普遍是缺位的。

她记起,一次家长会上,有个学生的妈妈言辞迫切地和她说:“老师,孩子就交给你了,我们管不了他的。”黄芳和这位家长强调,家长作为孩子的法定监护人,教育这方面是不能缺位的,完全丢到学校,靠老师单方面的力量也无法改变。她把同样的话说给了许多家长,但总是收效甚微。

平时的教育缺失被忽略,当高考近在眼前,家长总寄望于补习班,幻想一颗“大补丸”。可对基础薄弱的学生而言,临时抱佛脚并不能解决问题。

距高考还有百天时,于亮感受到了紧张。刚到补习班,他的模拟成绩只有一百多分,要在一百天里补完高中三年的缺失,简直是天方夜谭,他尤其学不会英语和历史。

于亮不想背单词。为了让这些低分学生捕获分数,补习班的英语老师抛弃知识的本意,直接讲授应试技巧,要求学生不用费时费力去背拼写,只需要记住英文单词长什么样子,将中文词义背下来即可,以应对考试中的阅读理解,“知道个大概就行了。”

他隐约觉得这种方式很荒唐,就算按照这个方式背,英语分数也提不上去。

图 | 在补习班,于亮收到的英语资料‍‍

距离高考三十天的时候,于亮觉得时间不够了。他在晚上联系在北京工作的堂姐,请教这位上过本科的白领,还有什么方法能更快提升英语成绩?堂姐没能给他有效的答复,只安慰他,不要有压力。

坐在高考考场里,于亮发现自己的握惯了球拍的手开始发抖,他紧张了起来。

于亮的座位靠窗,考数学时,因为后面的大题都不会做,他刚写完选择题就睡着了。那一天窗外刮风下雨,一阵风沙刮到于亮脸上,他懵懂地醒了,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高考了。

谈及未来,董宁努力表现出一派坦然。他固执地重复,只要找个工作,能挣钱就行。面对外界的追问,他习惯毫不犹豫地回应,让人难以辨别这是他真正内心所想,还是一种青少年的隐藏。

“那你觉得清华北大毕业的同学,和从专科毕业的同学最后都是一样的吗?”

“对,都一样,都是工作。”董宁回答。

实际上,董宁揪着的心还没完全放下来,他仍在等待8月10号,看看自己能上个什么专科。他为自己预留了开放式结局,既有可能去上专科,也可能回去复读,期望来年一雪数学发挥失常的耻辱。当然,他也有可能离开家乡,提前几年走进社会。

于亮听从父母的建议,放弃了大理那所学校,报名了复读班。蝉鸣从树丛传来,他只觉得恼人。暑假对他来说过于漫长,即使每天打乒乓球,也难消内心的纠结。

直到有一天,于亮发现爸爸养的小狗跑到了车库顶上。他先把这个奇异的场面拍照发给朋友,然后他突然停止担心自己的未来,把心思暂时放在小狗身上。

他想,这只弱小的动物如果总是乱跑,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抓住吃掉了。

*文中讲述者均为化名‍‍‍‍‍‍‍‍‍‍


- END -

撰文|宋春光‍‍‍

编辑|苑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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