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十七个瞬间（之二）| 观察一棵树 | 樟树十三周
六、樟树，初见花开，4月9日上午
上周我像一头驴，围着樟树转圈，找寻它的首批开放的花。树只是静默，示我以它标志性的化学键状的蓓蕾枝。昨天早间，阳光像瀑布洒落，我初见樟树花在开放。
在树冠的最下层，在绿叶的掩映和蓓蕾的陪护下，最早一批樟树花开了。它数量少，三四根花枝才有一根开出第一朵花来；花冠小，虽长在乔木家，但细小如草地上的附地花般。再加上嫩黄绿色，在一片新绿背景中也不抢眼，倘不细心寻找，多半错过它。
樟树是杭州市树，触目皆是， 我却是两三年前才留意到樟树开花，而对一朵樟树花开展观察，更是等到昨天早间。我算是天性亲近自然，也不是大忙人，身边一种常见树，从进入我的视界，到占据我的目光，把它最精微的组织，驻停在我的瞳仁，却要耗费这么长的时光。没有重门深院，亦无经年忧劳，究竟是什么锁住了我的目光？
眼前的这朵小花有六片花瓣，均匀排列成一圈。每片花瓣根下立着一根雄蕊，组成花冠的中间圈层。再靠内，是三根雌蕊。印象中，樟树花开满树的时候有一股清香，于是我凑近，鼻翼翕动，终究闻不到半缕。那是盛花期的味道，当下还早，还有待酝酿，或者有待积聚。
树友们上周在谈论樟树花蕾数量分布，说是见下来都是三的倍数。我在现场认真打量，这一棵樟树不是这样，一支花序轴上通常有三支小花序，每支小花序伸出数支花柄，数量有一、三、四、五、六不等，三相对居多。
七、草地，缤纷如锦，4月10日上午
小区道路与围墙之间有一片林下草地，白车轴草挤挤挨挨，当中高高挑出几支白色花株，后面是樟树、桂花树、飞黄玉兰、珊瑚树八字形围合，暮春的阳光从南边高天上洒落，一派静谧安详，如同夏尔国。
我踏进草地，俯身细察。白车轴草丛中高高招摇的是泽珍珠菜，群花簇拥在茎干顶梢，每朵花细长的花柄斜向上挑出。五片粉白色花瓣，基部连体成管状，上部裂开外翻，瓣边缘轻微内卷。雄蕊五支，头顶紫红色花药，各自依傍着一片花瓣，花冠中央是黄色雌柱，有一只咖啡色斑点的像是甲虫的花之使者在忙碌。
近处，另有更多的小草花在静静绽放，附地菜，黄鹌菜，阿拉伯婆婆纳，直立婆婆纳，老鹳草，飞蓬。春天的草地是如此的丰饶，我厕身其间，躬逢其盛，与有荣焉。
但我也曾错失多年。我们的教育不曾致力于孩子们的亲近自然，不曾经心于学生们的审美，有太多的宏大叙事，总担心孩子们迷失跑偏。该向大地学习，它只管自身的肥沃，不去操心树与草的盛与衰。
我走出草地，伫立在路边，看着邻居们来来往往，拖着匆匆的影子，不曾向草地投去一瞥。这片缤纷的草地，不啻是锦衣夜行，在这灿烂的春日。
八、树影，春意凌空，4月初
暮春之际，春意未阑珊。苏轼叹杨花，“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他的深沉感慨我未着意，倒是春色三分的理念从此潜入吾心。春意也三分，一分树梢，一分草间，一分天际。
春天的这个时候，无患子的枝叶疏离，不似樟树已是繁叶蔽空。疏叶自有它的美与意境。叶子与叶子不挤搡，不层叠，视线于此可以栖停，可以盘桓，亦可径直投向长空，毫无阻塞之感，去留随意，正是惬意的最高境界。如留，可以欣赏蓝天映衬下的疏朗的新绿，脑海慢慢浮现去年秋冬之际它的黄叶飘零、枝叶萧疏的景象，眼前的疏朗与脑际的萧疏隔空映照，仿佛景色有了纵深，美既轻盈又厚实；如去，蓝天因着树影的掩映而增添了蕴涵，恰如中式园林营造的漏窗造景。
这一刻，如有阳光又是一番味道。上图中的这棵树，我不知其名。看叶子像无患子，也是羽状复叶，但树皮多纵向沟裂，不似无患子树皮光滑。阳光照耀下，每一片叶子都有如初生，散发着生命的光泽，有一份伴着年岁新生的骄傲，和着春晖一起送入我的眼帘。微风过处，它轻轻摇摆，整个树影像是一面湖水起了彀纹。丽日伴和风，高天共疏影，这一幕让我久久注视，不忍离去。
“清明之日桐始华。”杭州今年的桐花开得早，在春分之前，待到清明，第一波正盛。桐花花量不多，但花形大，在高大的树梢，每一朵桐花都见着分明。淡蓝色的天际，桐花出没于疏朗刚硬的枝条间，像驭风的少年。
九、小河，春水鼓涨，3月21日
江南的春天多雨，不用说它特有的梅雨期，梅雨之外，春雨也格外的多。连着下了两三天的雨，隔天清晨，我上班途中，见着这条市中心的桃花河。
往日，河水消落得很低，混凝土砌筑的河岸，生硬地挺在你面前，一条好生生的河硬是沦落为沟渠。但是春雨过后的那天，桃花河终于恢复它应有的丰姿。春水鼓涨，带着无法掩藏的力量，一扫往日的疲态，显露奔流的本色，不时有漩涡，波浪，有落枝被裹挟而去。得益春雨的襄助，河流终于收复它的领地，将河面耸立到河岸胸颈位置。河面似乎都开阔了好些，像一个巨人苏醒过来，在扩胸伸臂。在其威严之下，两岸的建筑都退避，敛目，让河流在整体景象中突显出来，让每个有心注目的人们都意识到，这是一条河流，尽管困居城中，依然有一颗不羁的心。
那天，我倚着桥栏注目良久，看它欢快地流淌，看它奔流而去，想着它将注入大运河，直下钱塘江，想着李商隐的“巴山夜雨涨秋池”，想着小时候春雨连绵之后白亮亮的水田。在那个平凡的工作日的早上，我感受自然界的变化，感应它的律动，将我的思绪托寄。生活的美好，生命的充盈，需要多些这样的片段。
两周过后，在城市新拓展区域，我遇到另一条河流。左侧的河岸已经过整治，好在工程理念较为生态，水岸用木桩加护，没有用混凝土管护；另一侧，还保持着城乡结合部河流无人打理的老样子，岸边树有一阵没一阵，树种也杂，留给河岸的空地宽宽窄窄。
河流的这个样子，看着养眼。城市需要留下一些未加管束的河流，让它的生态保持自然的演进，让野鸭、野鸟每个晨昏都认得它的模样，也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它的生命史中留下恒久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