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当所有女性都感到唐山案距离自己并不遥远时，男性是否也觉得成为施暴者，距离自己并不遥远呢？
作为男性，陈迪反思了极端事件体现出的普遍性——父权社会所构建出的男性气质 （masculinity） 中有害的那一部分，它既可以被兑现为求而不得后的肢体暴力，也是在更为深远的日常中被忽略的思维方式：女人要给男人面子，男人天性就是侵犯、掠夺、扩张……
这些特质让唐山案被定义为一场“基于性别的暴力” （Gender Based Violence），而不仅仅是恶人的作祟，因此，我们需要继续在性别框架下讨论此事。
此外，青年志也在过去的文章中，从女性的视角和处境出发，探讨了女性群体因社会空间使用的不对等，从而产生的“受害焦虑”，详见：《女性的空间恐惧、被害焦虑和缺席的共情》。
从“想要女人”到“想要打女人”，
真的是极端个别现象？
唐山案，男打女，一群陌生男人把根本不认识的女人往死里打，事情的开端是其中一个男人的骚扰遭到了女人拒绝。
这个世界的每一天，有多少男人可以在求欢遭拒后瞬间翻脸？前一秒还满脸堆笑，后一秒就用最恶毒下流的词汇咒骂女人，甚至动手、动刀、动枪伤害、杀害女人。
这个世界的每一天，有多少男人可以在女友、妻子决定终止关系后暴起杀人？前一天还信誓旦旦“ XX 男孩保护 XX 女孩”，后一天就改口“我打死你个贱货”、“离开我就别想活”。
回到唐山案，在那个男人最开始伸出咸猪手的瞬间，他也并不是已经盘算好要在下一秒就把眼前的这个女人打得浑身是血吧？他满脑子自以为是的，还是想着能够和这个女人寻开心的吧？也就是说，他好歹是欲求女人、想要女人、能够因为女人而快活的吧？
那他为什么能瞬间完成从“想要女人”到“想要打死女人”的转换？
在另一个极端案例中，全球非自愿独身者 incel（involuntary celibate） 社群的祖师爷兼精神楷模 Elliot Rodger，2014 年在加州街头杀 6 人伤 14 再自杀，为的是他活了 22 年从来没交往过女人——他真的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提前准备了 141 页的自白书交待清楚的。
这份自白书里非常令人震撼的一个细节是，他在用完毕生所学的词汇量极尽诅咒女人、一遍又一遍地构思将所有女人都关进铁笼（字面意义的铁笼）的世界以后，到了最后的倒数几行字，他竟然开始无缝衔接地幻想自己如果能睡到女人该是多么美好。他用的形容词是 “amazing and blissful” （超赞且让人喜悦）。
他都恨死女人了还那么喜欢女人？他那么喜欢女人还恨得想要所有女人都去死？
因为这个病原体，正是一切父权制社会（那就是文明世界的几乎全部主流）性别文化的男性部分，学名 masculinity，男性气质[文化]。几千年间生在这里的男人，都逃不掉。
最简单来说，masculinity 就是指那些实现“男之为男”的东西，而这里说的肯定不是器官。性别理论（gender studies）讨论的是社会性别、社会建构的性别、区别于生理性别（sex）的社会性别角色，而不仅是生出来的东西。要知道生出来的男人也是可以被建构成女人的，生出来的男人（生理男人）是可以在“成为男人”（社会男人）这个目标上失败的——这正是无数男人一辈子的焦虑、恐惧、灾难、以及成为别人的灾难的根源所在。
“男之为男”，是需要打很多卡、签很多到、完成很多很多任务的，而不是你生出来多根东西就算男人。如果男人身份是自动获得的，那为什么从小爸爸妈妈老师大人们都要额外叮嘱男孩子们“不许哭”、“要勇敢”、“要有领导力”、“不可以输女孩子”——不做这些行不行？不喜欢行不行？大人们告诉我们“不做你就不算男子汉”。
See ？社会性别的建构从一出生就开始了，男性有男性的建构，女性有女性的建构，我们所有人都被文化、传统、习俗、性别秩序分别安排了刚猛或温柔、侵略或顺从、好斗或忍让、骄傲或谦良。小时候，社会对我们的性别表现期待，主要还是在气质性格行为习惯这些地方，当然还有留多长头发以及周会礼服穿裙子还是裤子。但是长大后，问题就紧张起来了：男人们，你们要有女人，才算男人；女人们，你们要嫁人生娃，才算女人。
Elliot Rodger 在自白书中认为女人拒绝给他性，以至于他被开除出了人类的行列。但到底是什么给他这个意识的？是男人的身体没有碰过女人就会爆炸吗？也不会啊，那他到底在紧张什么，紧张到要去当街杀人再自杀？因为他中毒了，中了性别文化的毒，以为男人必须要有女人，没有女人就不是男人；而他不可以接受自己不是男人，因为性别文化让他必须抓住作为男人的骄傲，否定他的“男人性”就是毁灭他，那么他就要回敬世界毁灭世界，抱着对女人无差别的怨怒与仇恨——厌女恐怖分子（misogynist terrorist）就是这样产生的。
恐怖分子这个说法听上去有些极端，似乎只适用于 Elliot Rodger 这样的人，但没有到恐怖分子、或者暂时还没到恐怖分子程度的人到底有多少、多普遍？
刚刚还情深意切地表白，一被拒绝就恼羞成怒觉得对方欠他的算不算中毒？接受不了被拒绝，认为自己喜欢了对方自己就对对方拥有了某种不言自明的主权，因此可以理直气壮地跟踪骚扰纠缠，算不算中毒？认为和自己交往、结婚的女人没有离开的选项，敢提分手或离婚就要同归于尽，一旦做不成男友、丈夫、以“有女人”为证明的男人，就干脆连人都不想做了，算不算中毒？
《难以置信》
唐山案里的男人，心理机制也是完全同质的内核。中文环境里男人动不动就要对女人说的“你敢不给我面子！”，这“面子”指的到底是什么？正是通过女人的屈从而确认的“男人性”。认识的女人要给男人面子，不认识的女人也要给男人面子。伸手摸不认识的女人，不认识的女人接受了、忍让了，他的男人性就更加膨胀、更加男人；而如果女人抗拒了、甩开了，那就是让男人丢面子，是在否定他的男人性。
于是，男人就要作出最男人的回应——打——这也是男性气质文化从小就在训练男人的。打得她哭泣、求饶、头破血流，他的男人性，就重新肿胀了起来。侵犯、掠夺、作强者，这一切都是男性气质文化自然延展的逻辑结果。
那么我最后问一个问题，给男人的问题：这么多男人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真的好吗？这里的这个“好”，我不是问的利他主义的好，概念上的好，或者“对世界好、对人类好”的那种好；我就问你喜欢的、对你自己好的好。
同为男人，我想提供一个参考意见是：我们每多接受一分性别社会文化的设定、男性气质文化的要求，我们就多失去了一分自由。我想要长成什么样子，为什么要交由成俗来决定？我喜欢过什么风格的生活，为什么要迁就除了我自己以外的别人的喜好？我的日子是我自己挣来、也是我自己过的，别人既不养我、也不过我的日子，他们的习惯偏好凭什么打扰我的安乐，更莫论染指我的尊严？
你当然可以继续做那种传统“男性气质”的男人，但我认为我们应该更进一步的是，要充分地深挖、省察那些和性别社会的传统期待吻合得太服帖的愿望。要仔细地甄别一下，到底是你自由的灵魂真真切切地愿望着这些，还是说它们不过是社会文化安排你如此、训练你如此，你其实并不一定真的想要这样的生活、却自以为想要这样的生活。确认身体的自由很容易，但是确认灵魂的自由却很难；然而即便如此，对于后者的努力也绝对是值得的。并非出自自由意志的梦想是没有尊严的。
生为现代人，我们应该免于性别文化的镣铐；生为现代的男人，则应该免于男性气质文化的诅咒。追求、拒绝、靠近、离开，你的尊严不寄托在此，你不再必需那虚妄的“男人性”来锚定你在世间的位置。于是从此不再有那些粗鄙野蛮的性骚扰，留下的是真正的缘分与契合，而不是委屈与胁迫。而若是相反，通过对方的恐惧换取一次短暂的邂逅或更长的亲密关系，那真的有任何意义吗？我觉得那才是对你自己尊严的最彻底的践踏，你甚至不配让对方用不恐惧的目光看你。
男女都深陷数千年编织的牢笼之中，当然笼子的形状不一样，松紧不一样，摆放的位置也根本不一样。但必须说的是，在挣脱这个牢笼、向往自由与解放的努力上，女人可要比男人早出发太多了，至少女性气质（femininity）在当代女性的观念空间里，可绝对没有男性气质在男性空间里的吸引力。
女性的思想力在一轮接一轮的思潮中不断甄别省视女性到性别角色，而过去一百年间的男性性别思考却多数时候都是由女性思想运动推着走的。女人越活越现代、越进步，而如果男人还热衷于抱残守缺地停留在不知多少个世纪以前的性别范式上，现在动不动就说的“性别对立”的人，当然得想想清楚到底是怎么来的、又该怎么解。
我们是与唐山案里的那些男人们从同一片土壤上生长出来的，这片性别文化的土壤极广，历史也极长，并且肯定会活得比我们更久。但是我们依然有机会追求自己的自由，首先从搞清楚那些跨越时空的力量到底都在我们的脑子里植入了什么东西。我们未必真的能够做到摆脱它们，但只要仍然在抗争，那我们就不是它们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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