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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 | 他的文字散发着瓷器的釉光

纯粹Pura 2021-07-24


当钴料、苏麻离青、把桩、槎窑、满窑……这一个个专业得让人头晕的词汇,成为一把把打开景德镇秘密的钥匙十分文学地抒情在纸上;当昊十九、周丹泉、程门、邓碧珊、徐顺元……这一位位故去的瓷业大家鲜活地跃然呈现于眼前。我脑海里浮现的是一个中年外地男子一头扎在老鸦滩的某个作坊里、或是在某个画师边上一站就是半天的画面,仿佛是当年那个初到景德镇协理陶务的唐英。


当然,这个男子并不是唐英,但却有着同样一个目的,那就是解开景德镇的秘密,然后把它的魔幻般的魅力解读给世人,只不过唐英的载体是陶瓷,而这位男子用的是文学的书写。他叫江子,江西吉水人,是位著名作家,一个爱瓷的人。他迷恋于瓷器的光影、形色、人格和历史,然后跟着一朵青花回到了它的故乡景德镇———《青花帝国》。


为什么选择景德镇来书写?


记者:当我读完《青花帝国》时,我对书的第一个概念是,这本书是地域文化散文,一是地域,二是文化,作为非景德镇人士的您,为何选择景德镇作为书写对象,创作这样一部文化指向十分明确文学作品?


江子:我与景德镇的交集其实不多,到了三十岁才有了对它的第一次造访。至今为止,这座城市我认识的人并不多,更谈不上与这里的瓷艺家们有深入的交往,可以说对于景德镇,我是一个陌生人。为什么选择景德镇来书写?我想大多数作家都以故乡为书写版图,比如约克纳帕塔法县之于福克纳,湘西之于沈从文,山东东北高密乡之于莫言。我其实也一直在书写故乡,我曾写了一本叫《田园将芜》的散文集,记录我的出生地江西吉水一个叫下陇洲的村庄的过去与现在,也写了一本以井冈山历史为题材的散文集,因为我是吉安人,井冈山历史也应该是我故乡的历史。而今天我写下《青花帝国》,是因为从文化伦理上说,景德镇是我们江西人共同的故乡,景德镇陶瓷自然也是我们每一个江西人的血亲祖辈。



我选择景德镇来书写,除了故乡认同,还有其他理由:一是景德镇是世界陶瓷艺术之城,是最有东方文化魅力和影响力的城市,可在我接触到的景德镇主题的书籍,都是物(陶瓷)的历史,没有人的历史,景德镇作为一座文化城市的文化精神没有得到充分呈现,我想重构景德镇历史,重新开始对景德镇历史和精神的叙事。二是青花是世界语言,是无需翻译就能读懂并且人人趋之若鹜的语言,美好无敌的青花,无疑对我构成了写作的诱惑,激发了我的创作热情。三是我对历史文化主题写作有狂热的兴趣。我想写下这样一本书,向我心中景仰的中国历史写作者钱穆、余英时、黄仁宇、孔飞力、史景迁致敬。


记者:景德镇或者说陶瓷,它有着许多独特或怪癖的语汇,比如工艺俗语、比如器件称谓等等,都很可能对您的写作带来巨大的障碍。这仅仅是表层的语汇,还有更深层次的阻碍,请问您是怎样找到解决这些问题的钥匙?又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江子:在写作过程中,确实遇到了难以预估的困难,首先难在哪里?景德镇是一个手工业城市,一个产业支撑了它几千年,从而形成了其相对单一的审美和工艺,七十二手方能入器,而工业器物本身难以有文学表达空间,难以对之进行文学的抒情与书写。怎么处理景德镇工业流程与文化精神之间的关系,是一件十分费劲的事情。我把写作重心放在了人物上,对人物的人格与精神品质的提炼,也就剖析出景德镇的品格与魅力。


自 2013 年起,到 2016 年,三年间为了写好这本书,找到书写的伦理与例证,我多次走访了景德镇大小古窑遗址和瓷器生产场所,多次去北京、南京、台北、高安等众多地方的博物馆,寻找景德镇瓷器的下落,观看景德镇瓷器的发色、器形、题诗、绘画等等,同时购买了大量的书籍,全身心投入到与景德镇瓷器有关的阅读中。


三年来,我写下了工匠、皇帝、督陶官、诗人、画师、传教士、藏家和使臣,写下了帮会、江湖,塑造了这一个个群体的人格、形象、气质。我想,他们身上的气质,就是景德镇的文化气质。


记者:遇到如此之大的写作困境,为何没有放弃?


江子:因为景德镇瓷器让我着迷。我承认瓷是有几分魔性的物体。我抵御不住它的诱惑。这种诱惑让我感觉再大的困难都不是问题。同时,因为我自认为景德镇也是我的故乡。


书写景德镇的气质


记者:在《狷狂的画师》的结尾,你写到:“那些狷狂或者疯癫的画师,构成了景德镇这座古老的中国陶瓷艺术之城的风骨”以及你所书写的童宾、唐英等等,你所触摸到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景德镇?


江子:这是问题的核心,这就是我所要书写的景德镇气质。在谈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说说我对瓷的理解。


在这本书的序言里,我这么表达了我对瓷的理解:瓷是哲学和艺术,是适合阐释东方美和哲学的载体,它与中国五行之说高度对应,是金木水火土的合成之物,它坚硬如铁,可又脆弱如冰,它是卑微的泥土,又是高贵的礼器。瓷是君子,它有着君子谦逊、风雅、安静、隐忍而从容的美德。瓷是烈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碎尸万段也不腐烂。瓷是儒家,有着虽千万人吾往、舍得一身剐的勇者之心,它也是道家,最懂得清净无为的妙处。当然瓷是诗,也是史,也是国家的使臣、时间的卧底。



有了对瓷的以上认知,通过对景德镇历史上人物品格的提炼,我感觉我所触碰到的景德镇的气质已经呼之欲出。景德镇是多元的,它既有庙堂,上达天子,又有江湖,下达普通民众,既有与士大夫对应的诗和画,又有下里巴人的泥与焰,既有童宾为代表的工匠的牺牲精神,又有如唐英这样的督陶官、一代代画师与诗人铸造的文化品格。中国人魔术般地将卑微的泥土冶炼为高贵的礼器和艺术品,白色的釉,蓝色的花朵,构成了让人眩晕的美。瓷壁上的花鸟虫鱼,渔樵耕读,婴戏蝶舞,等等,对西方人是有杀伤力的。景德镇满足了世界对东方的美好想象,因为景德镇,西方人眼里的中国是蓝色的,像青花一样。我曾写过一篇关于法国传教士殷弘绪的文章,我写到:在这个传教士眼里,景德镇就是世界艺术领域的耶路撒冷。可惜这篇文章在出版时,因种种原因被拿掉了。


记者:谢谢江子老师对景德镇及景德镇陶瓷有如此深刻的提炼与讲述,期待着您会有更多关于景德镇的文学创作。


江子:《青花帝国》是我第一部有关景德镇的文学作品,我倾注了大量精力于其中,或许会有因认识等方面的客观原因,造成了些许遗憾,比如我想写官府与世家,但种种原因没写出来。但我想我写作的初衷已经达到,我会更加深入景德镇,了解景德镇,书写景德镇,把自己放置其中一员。我是一个热爱瓷器、热爱故乡的人,我希望我的文字散发着瓷器的釉光。


(来源:瓷都晚报


—— 延展阅读 ——


《青花帝国》

文 / 江子


明朝万历二十七年(1599)冬天,瓷都景德镇颇不平静,凡与陶瓷行业有关人等都诚惶诚恐。御器厂东侧的师主庙内,前来祭拜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妇孺老人向着庙内供奉的神灵长跪在地,口中念念有词,表情远比平日要凝重得多。街道上经常看到有人交头接耳,问话的人神情急迫,而被问的人总是摇头,意思是局势并不乐观。这样的结果,让问话的人不免失望。正是冬天,日光惨淡,街道上的人们摇头叹息,使这个冬天更添寒意。树上的乌鸦似乎也多了起来,它们发出肆意的难听的叫声,更使景德镇弥漫着一种深重的不祥意味。人们纷纷认为,这个冬天,景德镇怕是无法熬过去了。让整个景德镇寝食难安者非为其他,乃是一只叫大龙缸的大器。


就在一个月前,景德镇御器厂收到了一份非同寻常的订单,订单所列只有一件,就是一只殡葬用的大龙缸,一只适合人死后放置在脑后点长明灯用的大龙缸。龙缸要大,口径要三尺,缸厚要三寸,缸高要两尺八寸。至于为何要如此之大,那三尺、三寸和两尺八寸的数字有何深意,御器厂的工匠们并不知晓。龙缸的质量要求也是绝无仅有,几近极限——烧出来通体不能有一点瑕疵,龙缸内外不能有一个小气泡,颜色上不能有一点杂。这在景德镇瓷业的行话里,叫作“万里无云”。这样的龙缸,只有当今皇上才有资格享有,瓷壁绘的龙纹,无疑是只有天子才可以使用的纹饰。从督陶官、太监潘相口中得知,这只还在订单上的大龙缸的主人,果然是当今皇上,那个已经多年没有上过朝、大多数臣子都多年未见、让整个国家都诚惶诚恐的万历皇帝。皇上虽已执政二十六年,却只有三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他已经开始兴致勃勃筹划百年之后的陵寝。

 

而供点长明灯用的大龙缸,自然是他十分在意、特意筹划的陵寝中重要的物件。


景德镇御瓷厂的工匠们当然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们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大龙缸的生产之中。土要高岭山最好的白陶土,要放在水碓里细细舂碎。用于除掉隐藏在釉石粉里的颗粒的筛子孔隙要小,筛一次不行,要两次、三次、四次,这样方能在源头阻止杂质的出现。过筛后的釉石粉,要经过淘洗、沉淀和稠化浓缩这些繁杂的工序,才能变成做瓷器的泥料。打泥是件细致活儿,那一定要景德镇最有经验的打泥师傅,用他那双千锤百炼的手,反复拍打泥料,像哄着一个调皮的孩子入睡,并让自己探入他的梦境之中——只有最有经验的打泥师傅,才能把泥块里的空气彻底排除,同时也能熟练地控制着不把外面的空气打进泥料里。泥块里的空气,可是高温烧制瓷器时容易在瓷器表面留下瑕疵的最大杀手。这么大的器皿,拉坯的难度可想而知。那得需要一个多大的转盘?拉坯师傅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在这么大的转盘上拉坯成器?拉多大的坯,肯定是事先研究过的,还要考虑入窑烧制后水分蒸发的因素。在瓷壁上绘图,当然要用最好的钴料,内容必须是腾云驾雾的五爪龙图案,配以云纹和潮水纹装饰。用于皇帝陵寝的龙,表情应该安详、宁静,而无须凶狠锐利。烧窑把桩的活,一直采取轮岗排班制,这一次轮到了里村童氏。里村自告奋勇请命的童宾,虽刚过而立之年,却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老成持重,把桩技术一流,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陶冶图・淘炼泥土 (清)孙祜、周鲲、丁观鹏


第一只大龙缸入了窑。御窑厂主事的进窑细细察看了龙缸前后的火路,对窑柴的干湿和材质也进行了验明。看到一切都严格按照传统的路数,做了无比周到的安排,主事的这才稍稍放了心。他净身焚香,祭拜了“师主”赵慨的神像,祈望这位东晋时期的陶神的在天之灵,保佑大龙缸烧制成功。这是瓷窑点火前必需的仪式,何况这是给当今皇上烧制的最为重要的祭器。


七昼夜的溜火是为了使大龙缸的水汽慢慢蒸干不至于开裂,两昼夜的紧火是为了让大龙缸坯胎终成器,止火封门十日是让大龙缸慢慢冷却……一只大龙缸从点火到开窑需要十九天之久。十九天,大龙缸独坐窑中,仿佛端坐母亲腹中、性别难辨的婴儿。可几乎所有人都等不及想知道谜底。


事情远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顺利。当人们打开窑门抬出龙缸后发现,龙缸裂了。


龙缸裂了。一条裂缝穿过缸体上画的龙爪,从缸口通到缸底,那从云彩中探出的蓝色龙爪仿佛被生生砍断。九天的添柴烧火,十日的冷却,还有更长时间的取土、炼泥、拉坯、晾干,都付之东流。 这真是让人难堪的事情!


必须从源头开始查找原因。必须对每一个环节进行分析。难道是陶土还不够精细?难道是缸坯入窑前还不够干燥?难道是窑柴过于潮湿?难道是把桩火候没到?难道是敬神神不在?难道是运气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必须立即投入到另一只龙缸的生产之中。整座御器厂经过了短暂的沮丧之后,又开始了新的忙碌。

 

作者:江子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 11 月 


 世界的景德镇,中国的青花瓷。一件件青花瓷,凝聚了工人的匠心、画师的技艺和诗人的文采,参与了国家的内政外交,见证了王朝的兴衰更替。它是瓷,是诗,更是史。如果说在青花的帝国里,景德镇是国都,那么瓷器是当仁不让的皇帝,而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布衣平民,都不得不向景德镇顶礼膜拜,对青花瓷俯首称臣。这个不可一世的青花帝国,俨然是古代中国的缩影。作者写下的并不是青花瓷的发展史,而是青花绽放背后的中国。



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 7 月生于江西吉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南昌,供职于江西省作家协会。出版有《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赣江以西》《在谶语中练习击球》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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