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自己 / 那个住在田野里的我

病中意识恍惚，姥爷端着一碗草药汤汁频频出现。像一个梦，又不像是，姥爷的声音清朗，汤汁味道不明，却有野菊花的香气出现在鼻息里，且满眼金黄。努力睁开眼睛，却是满窗阳光进了屋子，明亮而温暖。

一下子回忆起很多早就不记得的场景：躺在姥爷家后面不远的小山山石上，黑松高高大大，麻栎就要变黄的叶片被风卷出只有它才有的声音，野菊花一团一簇摇曳着蔓延到天边。透过树们的枝枝叶叶，云仍然洁白芬芳，我想扯住做裙子的那一片，至今还没有得到……眼泪不觉涌上。生命的组成真是玄幻，宏大的回忆构成历史，让自己生根的，却总是一些细微琐碎的人与事。

我小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多病，我长时间跟一个村的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村周围有丰茂的土地，有繁茂的树林，也有水流清澈的小溪。一株摇曳的草，一朵绽放的花，一块开裂的树皮，都是一个孩子快乐的所在。

每每跟姥爷出门，姥爷采撷一些植物的同时，也会教我认识它们。告诉我它们的特征，为我讲它们的药性。姥爷退休前是位老中医，从小到大，我最感兴趣的便是姥爷炉上的小砂锅，那里面一年四季咕噜沸腾的植物，安慰着生来体弱的我、也安慰着那方圆十里许许多多乡邻病痛的身体。直到现在，这也是唯一一种让我能够信赖并且托付的形式。

那时候最想做一棵植物。不止一次地在长满蔓草的野地里挖坑，挖到认可的深度，然后把自己插进去。我希望自己也能长出满头枝叶，可以做出一大片阴凉，可以让脚趾与泥土细密缠结，从而长成一棵真正的植物，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原野留给我至今不散的幽香与青绿，可这芳草鲜美的童年，转瞬便成为一个难以企及的向往。

五年级，父亲调回原籍，我们家搬到离老村20公里的海边小镇；21岁父亲去世，我无法预料地走进人潮人海，再回首已然是云遮断归途。我一直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却再也回不去。繁复艰难的历炼，我学不会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回转自如的真实性情，一棵草可以很容易地保持始终如一的温度，可是我不能。我用我的触角，一次又一次敏感地纠缠我在意的那些东西，爱恋、理想、还有未来。噩梦、恐惧、撕心裂肺的苦痛，都只有在自己的心里独自完成。

很多年，我不愿意去想自己是如何走过来的。虽然离青绿的原野甚远，但与植物的链接从来没断过，无论走到哪里，花盆里一点泥土，都承载着我藤牵蔓绕的期待。可是生活高低起伏颠簸流转，我收获到的也只是一小缕擦肩而过的气息，最后留下的，唯有仙人球。仙人球子子孙孙繁衍，一直都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朝朝暮暮与我声息相闻，我懂它的斐然自寂，它读我的起落钝挫，就那样默而无息地陪着我。

后来我只肯养仙人球。在我心里，仙人球就是另一个我，不娇媚，不讨好，最卑微也最倔强地生存着。它的利刺就如我的尊严，它的坚强便似我的孤傲，它生生不息，又不管不顾地开花，便是一直在竭尽全力的我自己。

转机是在女儿三四岁以后。

带她去楼下散步，很惊讶地发现她对楼房院落缝隙中长出的野菜杂草有着极大的兴趣。欢喜异常，一直以为她生在小城不与土地相近是没有根的孩子，却不想她从一点绿意中能够找到对大自然的热爱，这分明就是随了我。

我家是个老旧的小区，绿化极少，当时家的北边有个拆迁的工厂，那些以极快的速度绿起来的废墟，一度成为我与女儿的乐园。而面对一个小孩子，她的“妈妈这是什么？妈妈那是什么？”这样的问题让我目不暇接，很快，幼时在姥爷那里得到的一点关于植物的知识便不能满足她，我开始接触一点博物类的书。而带她离开家，去公园，去城郊，去接触真正的土地，却让我无意中发现如童年一样的绿草繁盛蝴蝶翩翩，发现蜜蜂采蜜仍如当年一样的生动与盛大。

群草在风中呢喃，我终于像童年般感受到平常日子里也丰盈着的爱与温暖。凭着对大自然单纯的热爱，我如当年一样义无反顾地投入它的怀抱。到女儿上中学，这个小城有多少商场我们不知道，哪条街道长了哪种树，哪个公园有比较少见的花，哪个方向可以挖到某种野菜，我们娘俩都知道。回望，时间已然过去几十年，青瓦坚硬的檐头早已被风雨洗得斑驳，蒲公英的种子却还在广阔的山野中以旧的姿势飞翔，这些弱不禁风的花草衰了又荣，一年又一年。它们的精神与力量给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心境。

人以群分。在写植物时在网上翻找资料，误打误撞进入小山老师的拈花惹草群，继而进入壹木读书会。之后，我一边在群里伙伴们的影响下认识植物，接触博物书籍，也一边开始学习心理学。我家生长了十几年的仙人球，终于不再是我的专宠。只是我的进步着实太慢，几年过去，到今天认识植物仍然以气质辨别，跟植物厮磨仍以感受居多。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能够写下这些，别说进步慢，就是再遇上点什么也不怕。因为如今这个将心安放在田野里的我，拥有大片熙熙攘攘的酢浆草，有望出去无边无际的蒲公英，有斜坡上开的金黄明亮的野菊花。我用一座山一棵树一片花田一只未曾谋面的小虫宠自己，于是我的生活变得阔大而安祥，如此，我才能长久地跟树木花草在一起，也让我可以长久地跟在像花朵一样恣意开放的博物人身后，也或，迎面相见，交谈甚欢。

青苔要开花--第295篇

东宁，70后，在梦想中一意孤行，想任性却又终究不敢的威海女子。擅写植物静默，也道生活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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