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绿/四月 空山无人，细雨花开
2019年4月25日 农历三月二十一 星期四
空山无人，细雨花开
晴好，微雨更妙。
任性冒雨进山，是要看郁李呀。及至山下，雨丝细细几近于无，此时山林如洗，云雾以可见的速度在山顶横向移动，让人有一种隔世之感。
郁李我自小认得，也尝过她的小果，然而叫的是她的小名，直到今年三月山间见到她熟悉的身形，才得知她的书名。是时蹲下身子细细辨认，希望跟我记忆中的情与境相合，然而一去经年，逝去的都是旧时光，与她相对，心中有相遇故人的惊喜，也有无法重回的惆怅。
郁李的花好看。繁而不密，白而不素，相簇相拥，缀于茎枝。她小花五瓣，花蕊疏长，顶着的花药是明朗的浅橙黄。雨过，小花小朵挂着细密的雨珠，水意清润，有羞涩之貌，亦有婉转之姿。四月末的山间，一片片草叶绿荫把山路挤成窄径，郁李或连丛成片，或孑然独立，星星点点开在山石树木丛中，就似一丛丛玲珑碎玉，也如一曲曲属于山间的钢琴小调，音符里满是舒适、空静与开阔。
心中清澈无尘。
也许是刚刚微雨的缘故，山中静谧，水息清润。沿山草小径侧身向上，四顾周遭，映山红狂野的花朵几无残存，新叶长大，渗出稠密的绿；地榆繁生茂长，对合的小叶张开，叶缘挂满雨珠，一幅清丽的模样；蝙蝠藤抽条，叶缘飞着绛红，扭嗒嗒地向上攀援；野蔷薇与锦带各自孕育着花苞……细草微风，时光暗里偷渡，我想下一刻，他们必然已经不再是我眼前的样子。
几株玉竹长在地势略平的山路边，韧叶油碧。蹲下端详，见她欣欣然把所有互生的叶子都长向向上的一侧，就如一排舒展欲飞的翅膀，叶腋处萌嗒嗒铃铛样的白色小花儿恰好与叶片相对，向下垂悬，铃铛底部还氤氲着一点绿色，水息清芬，空灵静秀。
一丛藤蔓荆棘挤在一起，细细分辨，有拔葜，防己，金银花……他们小叶尚未长大，顶一头水珠，青青翠翠的绿着，仆伏着，软茎柔枝交错，藤尖却一无例外昂然向上，都在为拥有一片阳光恣肆地借力使力。
伫足山径，沉浸在山野沉寂的思维之中端详他们，如若摆脱不掉拥挤局促的恐惧与界限时，我也宁愿自己跻身野丛，而并非随波逐流——我要求的只不过是一种寂静的存在，就如植物样的生长，植物样的繁衍与结束。
叉分蓼粗粗壮壮，小的时候经常吃她的茎子，水水的，一点点的酸，一直把它误认作酸模，而真正的酸模则寂寂地生在那里，悄无生息抽了薹，应该是味道最好的时候，然而看到它时我还不识得她的真面，错过了尝她一尝的机会。
上次来时坐过的一块山石，才几天功夫，已被长大的爬山虎叶子爬满，挤挤挨挨，竟然不记得为我留下方寸。彼时还是叶芽的三桠乌药如今把叶子铺展开来，互生叶全缘或三裂，叶叶不同，颇值得玩味，遗憾的是我能看到的三桠乌药只是一丛小树，山石边繁茂的大丛，去路已被各种葳蕤起来的荆棘藤蔓封锁，鸟儿过的去，我过不去。
还有木通，上次见花儿才开一两枝，如今枝枝繁茂，掌状复叶粉翠油油，淡粉紫的萼片向后飞起，托着紫色的小花，恍如一只只飞行中的小小紫蝶，铺散着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无论叶片、花朵，还是颜色，木通在众植物之中都属辨识度极高的种类。木通水嫩的藤叶像一曲山歌袅袅婷婷绕枝而过，我断定她必定喜欢水域，喜欢林木庇荫的生境——植物不会说谎，她的形态与颜色，向周遭透露出位置明确的存在。
大花溲疏枝叶繁密而有气势，卵形叶被星状疏毛，渐尖，边缘小牙。她花苞已经很大，萼片急尖，丝一样翘起，平添一份俏皮之意。多想看她花开的模样儿啊，然而下山之后未有机会回转，心中惦念。好在同学再去，发来一张照片——冰清玉洁，真是颇具仙气。她纯白五瓣，花药淡黄，瓣缘薄而皱，堪似娃娃衣上的木耳花边。后来查阅，资料有言溲疏枝条空心，故有“空疏、空木”等别名，我只看未折，不知其祥，看来这溲疏是成心要留遗憾给我的。
基生叶为羽状复叶、小叶短柄卵形、边缘锯齿……我逐一辨识过去，整个人浸润在草色沉寂里，感受山中另一种存在的世界。
灌木丛中一只鸟突然开始唱一支悦耳的歌，听起来清脆，婉转，又甜蜜。我确信它是特意为我而唱。一阵轻风梳理山间，高处松枝上积下的水花簌簌惊落，周遭除了微风与鸟鸣，再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我甚至有一些恍惚——仿佛此刻，我面对的不是一株株植物，而是上帝宠爱，特意为我泼洒下的一片绿意，绿意落草成荒，成为我间歇随想的伊甸园。
2019年4月27日 农历三月二十三 星期六
春天的时光跑的太欢快，花事太满，时间太紧，真是应接不暇。
紫荆的枝条很多天前便糊上了密密麻麻的花苞，看起来还有些暗紫，雨后一下子明快鲜亮起来，仿佛一夜功夫便开到最盛。
紫荆是豆科植物，小花蝶形，三瓣张开如翅，下方两瓣合拢包裹住花蕊，单看一朵，就如一只欲飞的紫蝶。比不得海棠，紫荆不算美花，然紫荆枝骨硬朗，花蕾初生之时，便不分老少主枝次枝，枝枝丫丫密布紫红，姿态盎然，生机四起。及开放之时，密集细碎的紫红色花团自根部始绽，层层叠叠，及至枝梢花朵才渐次稀疏，嫩枝处，花叶同出。
紫荆单看一棵并不起眼，然而一片尽放，便毫无争议的成为最惹人的景致，更把这春日衬得欢喜热闹。需要强调的是，此紫荆并非香港市花紫荆，香港市花为洋紫荆，学名红花羊蹄甲，虽同为豆科，然模样儿跟此紫荆大不相同。
重瓣棣棠开的毫无征兆，我甚至没注意到她的花苞，她便汹涌开来。想春日里几种黄花，迎春枝条翠绿柔韧，花开时满枝娇黄，生机腾腾；连翘则小花低垂，却如火如荼，满枝遍染明黄之色，不给枝条留下半丝缝隙；不同于迎春与连翘，重瓣棣棠花开全盛，仿佛一大把碎金撒落在绿玉般的枝叶之间，她的黄色，似古时宫廷的龙袍，是橙黄之色.
重瓣棣棠为棣棠花的培育品种，其蕊化为小瓣，层层叠叠，浑如绣球，繁而不香。它是春日里最低调的花，枝比蔷薇弱，色无海棠艳，然青枝绿叶黄花，娇娇柔柔，花期绵长，也是自有韵致。
今天傍晚偶遇开花的紫叶小檗，她三五朵成簇，一簇一簇自花枝缀下，花梗细长，花随风摇，就如一串串小小的灯笼。细看小花，苞片与花瓣淡黄，中间氤着红润，花瓣裹在苞片其中，端庄俊美，好似一朵朵缩小版的莲花，如工笔描摹般细腻精致。
年少时候，曾为自己刻一方小篆印章：紫丁香。那时迷恋戴望舒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彼时我并不识丁香，及至与丁香相遇且闻到她的芬芳，已是几十年后，再忆年少思绪，少不了暗笑当年的矫情。
几天前意外在一处不常走的大路旁偶遇丁香，远远见氤氲一片紫紫白白，我便知是她开了花。那天细雨濛濛冲淡了花儿的香气，雨水和着泥土的潮湿气味，丁香花的香里便有了一种清明，倒比平日更显清雅悠扬。我轻轻垂目，抿唇缓缓深吸，鼻息中是一片薄明的清光，一时间，被这丁香牵出万缕无可言说的情愫，隐约碰触了我心深处的一片柔软。
这片丁香新叶已然生出，状呈心形，丁香花或紫或白，百十朵攒簇，掩映于新叶之间，碧叶繁花，清姿俊雅，自成一景。小花丁字形状，花冠具细管，顶端四分为瓣，花蕊尽藏花冠管之内。是时花朵尚未开全，枝端还有少量花蕾，蕾如绳结，寓意心有千千结，所以丁香花又称“百结花”。
南唐中主李璟曾有诗“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此间“丁香结”便是指丁香的花蕾，象征愁心，而“空”，则是徒然的意思。他借助丁香，将愁绪喻的空灵透脱，想这雨中如烟的丁香花树，是跟愁绪脱不开干系了。然而我仍然相信，古老的爱与哀怨，在花谢之后早已被千年的风雨洗白。
昨日傍晚与女儿再去看那片丁香花。夕阳之下，丁香花轻轻散落，很美的覆满一地。我蹲在地上捡拾花瓣，紫紫白白，细细碎碎，那样悦目的淡紫牙白安静地置于我的掌间，朴素，美丽，澄澈，寂静的微风中一片淡香。回溯人间数十年，沧桑宏大的场景都在回忆中轻描淡写，多少良夜倏忽而去，而丁香花依如从前，郁结的花蕾终要绽放并透出春天与香气。
落花归泥，一切缓慢而有序。
樱花湖公园很多天前就布置好一大片郁金香，我犹豫几次，不知道要不要把温室里培育出来的她们算到当季植物，然而当我近处看到她们时，还是满心荡漾起温柔和旖旎的情感。她们花容端庄，爱意盈盈，色色俱备，理所当然地在我的文字里盛放啊。
郁金香株高盈尺，单朵顶生。樱花湖岸游人如织，郁金香旁若无人，开得优雅而简单，花叶绝不交缠。我懂得它内心的执著与坚定，即便全盛也不肯张开花瓣，浮尘隐隐的大街上，唯有它遗世而独立，且始终含苞，直到萎谢。
牡丹开在与郁金香近在咫尺的樱花湖北岸，从古至今，有太多诗词曲赋描摹牡丹花开时的盛景，写不出更好的词句，我只好把她富丽灿烂的美记在心里；山茶花盛放在我们办公楼门口，每天进进出出，我亲眼见她安静又从容的结苞，之后花蕾爆裂，将深红之色漾至满树的枝枝桠桠；女儿学校门口一片杜鹃也开始娇艳，大红的颜色，一丛一丛，好看的紧。蹲下身子看那杜鹃花，只觉暖洋洋的春阳里，尽是裂帛之声。
乱花渐欲迷人眼。
她们闲散，静美，入画，几乎完美。而我，每天与她们相遇，或者刻意，或者偶然。昨天晚上自然而然地梦到她们，发芽，长大，然后开花，先是一朵两朵，后来杨柳一摆，春天就潮水一样向我涌来。而她们，在花潮中不深不浅地笑着，拿一支画笔在光阴里等我，于是我反复勾勒晕染，却无论如何也描摹不出那些香与色……
我今年春天写下的自然笔记：逐绿/四月 急管繁弦弹春花
青苔要开花--第151篇
冬凝，70后，在梦想中一意孤行，想任性却又终究不敢的威海女子。擅写植物静默，也道生活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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