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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草一天堂

东宁 青苔要开花
2024-09-05

夜深,听深爱本草的梁老师在群里感叹植物的厚生与不息,他说,我们其实是植物生命的存在形式,植物是我们生命的物化形式,突然间颇有感慨。想起我也曾写过这样一篇沾边的文章,真真正正的,这些年来,草木一直救赎着我的肉体与灵魂。旧文发上,以念之。


一草一天堂


我坐在厨房里,一手捧着书本,一边看着炉上的中药。风铃轻轻磕碰,合欢树的花香在夜色中静静弥漫,党参、当归、黄芪、白术……砂锅里咕噜沸腾的植物,缓缓腾起药香,一味一味,各自有各自不同的甘苦。


是的,我病了。我不喜欢医院里冰凉冷酷的器械,不相信苍白平静的药片,那位白发的老中医,拿来这些山野里的花花草草医治我。这是唯一一种让我能够信任并且托付的形式。其实不难理解,如果你小时候也在山野中长大,那么你就很容易懂得我对山野的渴望和对植物的依赖。


还是个小小的孩子时,我布衣素鞋,那么无遮无拦地扑进田野。追到绿肥红瘦中去,是为读一株摇曳的草,看一朵绽放的花,研究一块开裂的树皮。众多草木慢慢抽出的叶子,都是爱抚我的手臂。光光头,蒲公英,苜蓿,紫花丁,它们都用很低的姿态开在田埂,哪怕只有三个素净的花瓣,也不妨碍它们的美丽,也是温暖到极致,并且还有至今不散的清雅与幽香。在暖香扑鼻的绿影里打滚儿,我曾经多么快活啊,小孩子也有烦恼与委屈,可草香荡漾里,怎么能够长久地记得?


那时我多想做一棵植物呀。用细小粉嫩的手指,在长满蔓草的野地里挖坑,极力挖到认可的深度,然后脱下鞋袜,把自己插进去。我希望我能够长出满头枝叶,可以像一棵树一样做出一大片阴凉,希望我的根根蔓蔓与泥土细密地缠结,把泥土的幽昧、安静与平和汲入我的身体,长成一棵真正的植物,从而成为原野的一部分。


可是那些属于我的芳草鲜美的童年,转瞬就成为一个难以企及的向往。我无法预料地走进人潮人海,再回首已然是沧海桑田,云遮断归途。我知道我来自哪里,却再也回不去。


风在窗子外面吹来吹去,我吃力地背着泥土,在高楼的阳台上,开辟小小的园子。在淘宝网上邮来牵牛花覆盆子,还有蒲公英的种子,郑重地等待它们生根发芽。城市里一点点泥土,密集地承载了藤牵蔓绕的期待。可是再怎么期望,收获的也只是一小缕擦襟而过的气息。绿草繁盛、蝴蝶翩翩,蜜蜂采蜜的生动与盛大,在我逝去的时光里淋过雨,吹过风,早已消失在天涯。这么多年,经过繁复艰难的历炼,我还是没有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回转自如的真实性情。一棵草可以很容易地保持始终如一的温度,可是我不能。我用我的触角,一次又一次敏感地纠缠我在意的那些东西,爱恋、理想、还有未来。一些黑漆漆的路上,噩梦、恐惧、撕心裂肺的苦痛,都只有在自己的心里独自完成。


我再也不能,像在小时候的田野里那样,平和舒展地将我的所有摊放开来。失去了草木的安慰,我的忧伤,我的痛楚,我的惶惑,在混沌的时光里抑郁地纠结,终于成为无法诠释的重量与瘢痕。


把凉下来的药,一口气喝下。唇齿间留下的,是黄芪白术地黄的甘与苦。


它们奇妙地配伍,来医治我的身体,那么无言地长大、开花、成熟,把所有的芬芳收敛在心里,然后入药,原是要用一已的荣枯温暖这个世界啊。这些味道浸到我的身体里,隔着俗世的尘埃与我低声呼应,它们曾经满心的温柔和旖旎的情感就此成为我的灵魂,在我粗糙的生活里盛放。


身后的书架上,厚的薄的书,一本一本浸渍在月色里,树的影子斑驳,一下一下抚摸我的窗帘。我放下药罐,把疲惫、沉重与不堪轻轻安放。


真的,因为际遇的不同,生活会表现出不同的质地,可是你听,群草呢喃,是在诉说平常日子里依然丰盈着的爱和温暖。它们教给我,用一种状态包容痛与烦琐,又用另一种方式,将褶皱和不安一一抚平。袅袅的药香里,我独自回首,今昔何昔,青瓦坚硬的檐头早已被风雨洗得斑驳,而蒲公英的种子却还在广阔的山野中以旧的姿势飞翔,这些弱不禁风的花草,衰了又荣,繁华萧瑟,葳蕤不息,一年又一年。


草木精神,就这样安详地绽放在我心的青玉案头。

 

 发《人生与伴侣》2013年1月下


青苔要开花--第141篇

冬凝,70后,在梦想中一意孤行,想任性却又终究不敢的威海女子。擅写植物静默,也道生活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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