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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亲密:当一位女性遭遇性骚扰丨对话另一种生活

深度营 深度训练营 2023-06-30

一位女性一生中会遭遇多少次性骚扰?

陆嘉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会反复做同样的噩梦。醒来后,她习惯把梦里的故事记录在自己的微博上。2021年11月27日,陆嘉绮做了梦。她在9点06分发出的微博是这样描述的:“他就开始摸我,把手伸到我的腰上。然后他说什么椅子,我也忘了为啥要说椅子,然后说我的内衣摸起来很廉价。”

2023年3月10日22点22分,陆嘉绮坐在仿古的廊亭长椅上,神色如常般,慢慢讲起了自己藏了将近十年的秘密。

对她来说,和人亲密接触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时间回到2013年的春天,陆嘉绮正在西南某县城的一所中学里念书。和大多数校园青春剧描述的一样,班级总有一些成绩垫底、无所事事的“街溜子”,以及不太合群的好学生。将近八十人的班里,陆嘉绮常排第六、七名,这个成绩算得上名列前茅。但她所诉说的,不是一个差生与好生的校园恋爱故事,而是一场公开的性骚扰。

当时教室里充斥着不合时宜的风气,男女生时常像叠肉饼一样,在地上堆在一起。女生们有被骚扰的经历,但大多数反倒能和骚扰者成为朋友,平时甚至会一起玩。陆嘉绮没有和“街溜子”有过多接触,也不愿招惹是非。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会被盯上的。

有些男生会拿我进行非常不恰当的性探索行为我觉得我成为了他们进行性探索的玩具”。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词清晰地说出了这句话。

陆嘉绮已经记不清具体的过程和细节,唯独难忘那个瞬间。下课休息的时候,一位留级的男生朝她迎面走来,她没有过多地细想当中的端倪。经过身边的时候,那个男生突然伸手摸了她的胸部,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留下陆嘉绮停在原地。“我当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陆嘉绮的描述里,她用的是“他们”,说明不仅一位骚扰者。这种行为也不止一次发生。

他们会偷偷和别人换座位,到被骚扰者的后面,目的是来一次突然的侵害。陆嘉绮坐在教室的第四排,专心听着老师讲课,有一只手正悄悄地从她的腋下穿过,伺机触碰她的身体部位。

路上偶然撞见陆嘉绮,他们还会说:“快看她的胸变大了,是不是被我捏大了”。

陆嘉绮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周围的同学都熟视无睹。至于班主任李老师,陆嘉绮对他的评价是“老色批”。

她几乎不跟父母谈这么敏感的话题,从小到大也没有接受过正式的性教育,所有的性知识都是从网上学的。当被问到怎么学的,她回了一句:你说呢。爸爸有跟她提过女大学生被猥亵的新闻报道,却非常笃定地说“这就是炒作!”陆嘉绮沉默了。

今年春节回家,她把分手的事情告诉了妈妈,想从前男友那拿回属于自己的鞋子,却担心他会做出别的事情。那双鞋是爸爸送给她的,花了七百多元。虽然看起来很丑,但陆嘉绮很喜欢这件礼物。比起要不要去拿回鞋子,母亲最在意的是,他们有没有在合理的身体接触范围内交往,如牵手。

为了保护自己,当时的陆嘉绮看起来不在乎被袭胸的事情,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是否被侵犯。她染了发,打了耳钉,和别人谈恋爱,目的是融入班里的圈子,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出众。

她曾经被人捏着手。怎么都甩不开。“他一只手抓住我两个手腕,另一只手就空出来了,就摸我啥的”。陆嘉绮伸出右手,演示了她当时被捏住的过程。

“因为你力气比男生小,那时候真的很绝望”。

从那开始,她慢慢厌恶起和别人的肢体接触,即使是牵手。

渐渐地,陆嘉绮竟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那位留级的骚扰者,身边的朋友怀疑她有病。到了初三,她庄重地向对方表了白,却被告知,“我不过是玩你罢了”。放学后,陆嘉绮生气地掀翻了他的课桌,抽屉里的书散落一地。她没料到的是,那个男生和他的朋友赶回教室拿书,恰好撞见了这一幕。陆嘉绮被他们死死盯着,一边哭一边收拾桌子。

初中毕业以后,陆嘉绮选择理科,高考考了618分,去到一所985高校,爸爸觉得她能够考上清华,反复在她面前讲起这件事。本以为一切都能重新开始,但性骚扰好像一直跟着她,如蛆附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越怕,这些事情就越容易发生”,陆嘉绮说。


大二的暑假,陆嘉绮跟着室友一起去做家教。室友负责教授高中数学,她去辅导物理知识。补习的地点在白市驿镇,距离他们有20公里远,过去要搭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为了不迟到,陆嘉绮每天6点起床。

她坚持了十五天,每天辅导2个小时,收入2700元;来回搭了30次公交车,被性骚扰了4次。

陆嘉绮习惯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样可以看到路上的风景。有一次,一个70岁左右的老年男性坐在她的旁边,途中睡着,头倚靠在陆嘉绮的肩上。她看过网上的一些说法,在别人疲累的时候给一个肩膀依靠等,陆嘉绮觉得自己还挺荣幸的,能够帮助到老年群体。

但她很快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老年男人慢慢把手搭到了她的大腿上,窣窣窸窸地往根部游走,脸有意无意地往下蹭。陆嘉绮一边拿手抵着他的头,一边还在想:万一人家不是故意的,我该怎么向他解释?

在抵住头的过程中,她发现那个人的眼睛是半睁着的。陆嘉绮不知道怎么把他弄起来,试图拿手推开骚扰者,但她的力量顶不过别人的体重。两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僵持下去,直到其中一方下车。

几天后,她一如既往地早起,赶上驶往白市驿镇的公交车。一个年轻男性把手直接放在她的腿上,陆嘉绮朝他喊了一句,“你在干什么”,骚扰者才把手收回来。陆嘉绮觉得很奇怪,她不敢呵斥老年人的性骚扰,却能对年轻的骚扰者大声说“不”。

她不敢坐公交车去上课,但不得不坐。白市驿太远了,打车来回将近三百,这意味着她除了花掉一天的补课费用外,还要倒贴一百。

后面遭遇到两次类似的性骚扰,让陆嘉绮对周围的人和事敏感了许多。她开始有防范未知风险的意识。大三升大四的暑假,陆嘉绮到医院实习。她很想穿裙子,但从来没有穿出门,不论是短裙,还是齐身长裙。

因为裙子不能带给她安全感。陆嘉绮的科室在24楼,一般搭乘电梯上去。医院的电梯通常挤满了人。从1楼上到24楼,大概需要3分钟的时间,中间陆续有人上下。短短的3分钟显得格外漫长,陆嘉绮总担心有人会做出格的事情,如猥亵,尤其是一个陌生男性离她特别近的时候。

她喜欢站在电梯的最后面,与人的接触面会更少,遭到性骚扰的可能也相对更低。

陆嘉绮以为自己过于敏感。她先前预约了快递员送货上门。中午11点左右,陆嘉绮穿着卫衣下到一楼去取快递,她没注意到衣服湿了一片。快递员伸出手指摁到肚子上,问她怎么弄湿的。

当她和室友讲了这件事,室友很震惊,“怎么会有这种人”。从小到大,室友没有遇到性骚扰。“原来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这些事情的”,陆嘉绮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讲述的过程中,她提到最多的词是“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她,也不知道怎么解决。陆嘉绮这些年一直在反思自己的问题,但直到今天也没想明白。

讲到情绪激动时,她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陆嘉绮并非是偶然发生的个例。《2019-2020年全国大学生性与生殖健康调查报告》显示,有近三成受访者遭受过至少一种类型的性骚扰。在经历性骚扰或性侵害后,超过半数的受害者选择了沉默与忍耐。

他们需要更多的鼓励来发出自己的声音。

性骚扰/性侵害发生情况统计

3月9日0点5分,陆嘉绮在微信聊天框中敲下了一段文字,“由我的经历来说,我觉得社会上太多潜在的危险因素,可能会导致我没有安全感,我不觉得这些亲密行为可信”。

她认为自己是个怪人,明明很喜欢前男友,却不能接受与他亲密接触。陆嘉绮试过接吻的滋味,“没有什么感觉”,她笑着说。

散步的时候,他们会像大多数情侣一样,往往是男生搂着女生的腰。前男友的手会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游走。陆嘉绮尝试用别的话题来转移注意力,委婉地阻止他的动作。

“怎么几个月了还不行啊”,前男友明显有些不开心。他们经常因为这件事发生争执。

每次拒绝了之后,她总感觉自己要做点什么。“有取悦他的想法,虽然补偿的方式只是在他旁边讲个不停”。

陆嘉绮尝试去和前男友讲自己被性骚扰的经历,但没有得到回应。“有可能我只是像随口一提那样的,没有很正式地说出来”。

分手后,陆嘉绮经常做同一个梦。梦到和喜欢的人进了酒店,看见他脱衣服,即将和自己发生性关系。她试着和自己对话,在梦里鼓励自己,“说我可以,和他进行性行为是非常正确的,开心的”。陆嘉绮想变得“正常”一些,重新找回日常的安全感。

但身体告诉陆嘉绮不可以。她总会突然醒来,心跳加速,神情恍惚,然后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

陆嘉绮羡慕别人长久且稳定的亲密关系。她的一位朋友正进行着七年的爱情长跑,从高中同班到异国恋。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一样,能自然地触碰自己喜欢的人,“我明明很喜欢他,人都是会带有情欲的”。

高一寒假,陆嘉绮偶然看到了当初袭胸的留级男生。他没有考上高中,去了当地的一所职校读中专。他站在茶楼外,叼着烟,穿着一身皮衣,看起来比自己老了二十岁。

再后来,她从空间动态里发现了他在养殖场养鸡的照片。

长大以后,陆嘉绮时常在想,如果回到过去,她能怎么办?

“我可能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子”。故事讲到一半,她就向我说了自己的结论。

参考文献

‍[1]2019-2020年全国大学生性与生殖健康调查报告

图片来源:Pexels

*应受访者要求,李老师、陆嘉绮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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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统筹丨朱梓函 吴一诺 潘桢甄

作者丨梁键强

编辑丨潘桢甄

值班编辑丨郑佳

运营总监丨胡世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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