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亲密:当一位女性遭遇性骚扰丨对话另一种生活
在陆嘉绮的描述里,她用的是“他们”,说明不仅一位骚扰者。这种行为也不止一次发生。
他们会偷偷和别人换座位,到被骚扰者的后面,目的是来一次突然的侵害。陆嘉绮坐在教室的第四排,专心听着老师讲课,有一只手正悄悄地从她的腋下穿过,伺机触碰她的身体部位。
路上偶然撞见陆嘉绮,他们还会说:“快看她的胸变大了,是不是被我捏大了”。
陆嘉绮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周围的同学都熟视无睹。至于班主任李老师,陆嘉绮对他的评价是“老色批”。
她几乎不跟父母谈这么敏感的话题,从小到大也没有接受过正式的性教育,所有的性知识都是从网上学的。当被问到怎么学的,她回了一句:你说呢。爸爸有跟她提过女大学生被猥亵的新闻报道,却非常笃定地说“这就是炒作!”陆嘉绮沉默了。
今年春节回家,她把分手的事情告诉了妈妈,想从前男友那拿回属于自己的鞋子,却担心他会做出别的事情。那双鞋是爸爸送给她的,花了七百多元。虽然看起来很丑,但陆嘉绮很喜欢这件礼物。比起要不要去拿回鞋子,母亲最在意的是,他们有没有在合理的身体接触范围内交往,如牵手。
为了保护自己,当时的陆嘉绮看起来不在乎被袭胸的事情,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是否被侵犯。她染了发,打了耳钉,和别人谈恋爱,目的是融入班里的圈子,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出众。
她曾经被人捏着手。怎么都甩不开。“他一只手抓住我两个手腕,另一只手就空出来了,就摸我啥的”。陆嘉绮伸出右手,演示了她当时被捏住的过程。
“因为你力气比男生小,那时候真的很绝望”。
从那开始,她慢慢厌恶起和别人的肢体接触,即使是牵手。
渐渐地,陆嘉绮竟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那位留级的骚扰者,身边的朋友怀疑她有病。到了初三,她庄重地向对方表了白,却被告知,“我不过是玩你罢了”。放学后,陆嘉绮生气地掀翻了他的课桌,抽屉里的书散落一地。她没料到的是,那个男生和他的朋友赶回教室拿书,恰好撞见了这一幕。陆嘉绮被他们死死盯着,一边哭一边收拾桌子。
初中毕业以后,陆嘉绮选择理科,高考考了618分,去到一所985高校,爸爸觉得她能够考上清华,反复在她面前讲起这件事。本以为一切都能重新开始,但性骚扰好像一直跟着她,如蛆附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越怕,这些事情就越容易发生”,陆嘉绮说。
大二的暑假,陆嘉绮跟着室友一起去做家教。室友负责教授高中数学,她去辅导物理知识。补习的地点在白市驿镇,距离他们有20公里远,过去要搭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为了不迟到,陆嘉绮每天6点起床。
她坚持了十五天,每天辅导2个小时,收入2700元;来回搭了30次公交车,被性骚扰了4次。
陆嘉绮习惯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样可以看到路上的风景。有一次,一个70岁左右的老年男性坐在她的旁边,途中睡着,头倚靠在陆嘉绮的肩上。她看过网上的一些说法,在别人疲累的时候给一个肩膀依靠等,陆嘉绮觉得自己还挺荣幸的,能够帮助到老年群体。
但她很快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老年男人慢慢把手搭到了她的大腿上,窣窣窸窸地往根部游走,脸有意无意地往下蹭。陆嘉绮一边拿手抵着他的头,一边还在想:万一人家不是故意的,我该怎么向他解释?
在抵住头的过程中,她发现那个人的眼睛是半睁着的。陆嘉绮不知道怎么把他弄起来,试图拿手推开骚扰者,但她的力量顶不过别人的体重。两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僵持下去,直到其中一方下车。
几天后,她一如既往地早起,赶上驶往白市驿镇的公交车。一个年轻男性把手直接放在她的腿上,陆嘉绮朝他喊了一句,“你在干什么”,骚扰者才把手收回来。陆嘉绮觉得很奇怪,她不敢呵斥老年人的性骚扰,却能对年轻的骚扰者大声说“不”。
她不敢坐公交车去上课,但不得不坐。白市驿太远了,打车来回将近三百,这意味着她除了花掉一天的补课费用外,还要倒贴一百。
后面遭遇到两次类似的性骚扰,让陆嘉绮对周围的人和事敏感了许多。她开始有防范未知风险的意识。大三升大四的暑假,陆嘉绮到医院实习。她很想穿裙子,但从来没有穿出门,不论是短裙,还是齐身长裙。
因为裙子不能带给她安全感。陆嘉绮的科室在24楼,一般搭乘电梯上去。医院的电梯通常挤满了人。从1楼上到24楼,大概需要3分钟的时间,中间陆续有人上下。短短的3分钟显得格外漫长,陆嘉绮总担心有人会做出格的事情,如猥亵,尤其是一个陌生男性离她特别近的时候。
她喜欢站在电梯的最后面,与人的接触面会更少,遭到性骚扰的可能也相对更低。
陆嘉绮以为自己过于敏感。她先前预约了快递员送货上门。中午11点左右,陆嘉绮穿着卫衣下到一楼去取快递,她没注意到衣服湿了一片。快递员伸出手指摁到肚子上,问她怎么弄湿的。
当她和室友讲了这件事,室友很震惊,“怎么会有这种人”。从小到大,室友没有遇到性骚扰。“原来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这些事情的”,陆嘉绮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讲述的过程中,她提到最多的词是“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她,也不知道怎么解决。陆嘉绮这些年一直在反思自己的问题,但直到今天也没想明白。
讲到情绪激动时,她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陆嘉绮并非是偶然发生的个例。《2019-2020年全国大学生性与生殖健康调查报告》显示,有近三成受访者遭受过至少一种类型的性骚扰。在经历性骚扰或性侵害后,超过半数的受害者选择了沉默与忍耐。
他们需要更多的鼓励来发出自己的声音。
3月9日0点5分,陆嘉绮在微信聊天框中敲下了一段文字,“由我的经历来说,我觉得社会上太多潜在的危险因素,可能会导致我没有安全感,我不觉得这些亲密行为可信”。
她认为自己是个怪人,明明很喜欢前男友,却不能接受与他亲密接触。陆嘉绮试过接吻的滋味,“没有什么感觉”,她笑着说。
散步的时候,他们会像大多数情侣一样,往往是男生搂着女生的腰。前男友的手会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游走。陆嘉绮尝试用别的话题来转移注意力,委婉地阻止他的动作。
“怎么几个月了还不行啊”,前男友明显有些不开心。他们经常因为这件事发生争执。
每次拒绝了之后,她总感觉自己要做点什么。“有取悦他的想法,虽然补偿的方式只是在他旁边讲个不停”。
陆嘉绮尝试去和前男友讲自己被性骚扰的经历,但没有得到回应。“有可能我只是像随口一提那样的,没有很正式地说出来”。
分手后,陆嘉绮经常做同一个梦。梦到和喜欢的人进了酒店,看见他脱衣服,即将和自己发生性关系。她试着和自己对话,在梦里鼓励自己,“说我可以,和他进行性行为是非常正确的,开心的”。陆嘉绮想变得“正常”一些,重新找回日常的安全感。
但身体告诉陆嘉绮不可以。她总会突然醒来,心跳加速,神情恍惚,然后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
陆嘉绮羡慕别人长久且稳定的亲密关系。她的一位朋友正进行着七年的爱情长跑,从高中同班到异国恋。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一样,能自然地触碰自己喜欢的人,“我明明很喜欢他,人都是会带有情欲的”。
高一寒假,陆嘉绮偶然看到了当初袭胸的留级男生。他没有考上高中,去了当地的一所职校读中专。他站在茶楼外,叼着烟,穿着一身皮衣,看起来比自己老了二十岁。
再后来,她从空间动态里发现了他在养殖场养鸡的照片。
长大以后,陆嘉绮时常在想,如果回到过去,她能怎么办?
“我可能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子”。故事讲到一半,她就向我说了自己的结论。
参考文献
*应受访者要求,李老师、陆嘉绮为化名
系列统筹丨朱梓函 吴一诺 潘桢甄
作者丨梁键强
编辑丨潘桢甄
值班编辑丨郑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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