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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海峰:如何凝炼研究思路

仰海峰 马克思主义研究动态 2022-09-09

如何凝炼研究思路



仰海峰


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最难的一步可能就是如何凝炼研究思路、确定研究选题。学生们也常常感慨:在阅读时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看到张先生的著作,觉得他讲得非常有道理,然后看到李先生的著作,又觉得很有启发,看到王先生的书,感到又是一番滋味。就这样左右摇摆,不知所往。有的学生说,平时也很用功,看了不少书,但就是没能形成一个总体思路,感到这些知识都是碎片化的,无法形成一个知识整体。可见,如何凝炼研究思路、确定研究选题,是博士生学术成长面临的一个重大挑战。

遇到这种情况,就像一个喜欢拍照但不会对焦的人,尽管满眼看到的都是风景,但无法将美景放进框架内,拍出真正引人入胜的照片。镜头里的框架就像我们的研究思路,当没有形成自己的思路时,所有看到的东西无论多好,都是外在的、碎片化的。只有当看到的东西能够被思路所统摄时,才能真正将外面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碎片化的东西才能成为一个整体,不同的东西才能给它恰当的定位。当然,这只是个形象比喻。因为镜头的框架是自带的,我们只需要学会使用就可以了;但研究思路却不是自带的,而是需要我们自己去学习、去建构,这正是学习中的难点。

记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读研究生时,自己遇到同样的问题。那时读了很多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著作,也读了不少哲学史上大家的书籍,同时为了解学界的研究情况,还花了半年时间阅读国内重要期刊,梳理国内学术界的研究线索以及不同学者的学术观点。虽然付出不少时间,但就是无法形成自己的思考,有一段时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该继续读下去。

为了改变这一状况,我当时积极参加一些研讨活动,希望通过聆听或参与讨论来激活自己的思考。非常幸运的是,在一次讨论会上我终于受到启发,有了醍醐灌顶般的思想飞跃。为了能够进入讨论会的语境,我事先对讨论主题及其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地位与作用进行充分准备,基本上理清了国内外相关问题的研究思路,但如何从这些思路出发来超越当前的研究,却无法给出自己的思考。那次讨论会开了两天,前一天半我认真听取每一位老师的发言,并将他们的发言与自己的思考相对照,在第二天的中午,我向一位知名专家谈了自己关于所论主题的看法,竟得到这位先生的大力支持。也正是在这次讨论中,我感到已经读过的东西,一下子全部被“激活”,过去搅在一起的内容,一下子被有逻辑地组织起来,形成了一篇较为完整的论文。

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我静下心来研读自己导师的研究成果,沉下心来感受导师的思考方式,了解导师的理论框架,并找到了这一框架的核心理念和关键概念。有了这个框架,以前对国内外研究思路的梳理一下子变得更为清晰,每个不同框架的特点、着力点及其可能的逻辑结论,都变得清楚明白了。我试着在这个框架中给每个经典文本定位,并对具体文本展开研究。这既是熟悉已有框架的过程,又是进一步按照自己的想法扩展框架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原来熟读的经典文本呈现出新的逻辑与意义,原来已经了解的观点在新的框架中才能体会到其内在的新含义。正是在这个重新做一遍的过程中,这个框架越来越成为自己的思想框架,并在展开的过程中发现这个框架中可以改进的方面,逐渐地形成自己的思考,并从既定的框架中慢慢地化解出来,最终形成自己的研究思路。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是讨论为学时常常援引的名言。对于学与思,在日常学习中谈得 较多。在我看来,在学术思路的凝结上,除了学与思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写”,即要经写作,有想法就写出来。

在日常学习中,许多学生都有这样的想法,即一定要将文章完全想清楚后再写。这种精益求精的要求无疑是非常好的,也是学术研究中需要坚持的风格。但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文章不仅是思考出来的,也是写出来的。想好了再写,是学术上的高要求,但写作本身也会推动思想的进程。

写过文章的朋友都清楚,在下笔之前将文章的总体脉络想清楚,这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但是,在具体写作过程中,总体思路有时并不明晰,只有简单的想法;有时总体思路可能并不完整,在具体安排上也不尽人意,怎么办?这可能是许多博士生在练习写作时都会遇到的问题。遇到这种情况,首先要将已有的思路写下来。思考是一回事,将思考变成文字往往又是一回事。写作在一定意义上是自成系统的,一旦你下笔了,就得按照已有的思路连贯地写下去。在这个过程中,往往会发生变更思路的情况,即原来想好的思路在实际的写作中发生了变化,原来没有想清楚的问题会在写作中“自动”呈现出来。一篇文章是有其内在逻辑的,这个逻辑有时是在写作过程中形成的,因此“写”并不比“思”容易,有时“写” 比“思”更难。所以说,文章是思考出来的,更是写出来的。

当然,也有这样的情况,一些学生很注意写作练习,一有热点问题就会形成文字,往往陷入各种主题 都写,而文章逻辑却又相互冲突的局面。这对于形成思路并不全然有益。在写作中,逻辑是非常重要的,学术观念需要神来之思,更需要通过逻辑方式表达出来。这里的逻辑是指每篇文章本身是有逻辑的,它围绕主题依次展开,能从第一个问题引出第二个问题,能从第二个问题推导出第三个问题,而不是 将几个看似与主题有关却并无内在逻辑关系的问题凑在一起;文章与文章之间是有逻辑的,即从第一篇文章能引出第二篇文章的主题,它们之间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从而推进问题的深度;这些有内在逻辑 关系的文章会形成对某一专题的研究,以达到对这一问题的深度理解,形成独特的研究思路;不同专题之间形成内在的逻辑关系,以实现对某一主题的深度研究,形成专著的框架。在我看来,这是写文章和写专著所应遵循的一个普遍逻辑。

强化写作中的逻辑,是为了让思想更加严密、更加连贯,让论证更加充分。只有通过这个过程,一个人的思想才能具有整体性,才能在对不同问题的讨论中保持思想的一贯性,实际上这也是让思想具有理 性的重要条件。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学科来说,只有加强这种逻辑性,才能真正形成具有自己特点的哲学思考,形成富有逻辑穿透力的理论构架。

真正进入到马克思的思想域,我们就会立即感受到他的思想深度及广度。他将当时的哲学、政治经济学与社会主义学说这三个领域最新、最高水平的研究成果科学整合在一起,创立了时代精神的精华——马克思主义,展开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性科学批判。历史发展证明了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的强大魅力和感召力。这种思想的综合性要求我们在面对马克思时,既要做到在某一领域中的深度研究,又要做到在学科整合中实现对马克思思想的理解,从而打破学科壁垒。这要求我们在面对马克思时,必须坚持总体性的研究方法。这一方法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马克思思想内容的复杂性要求我们必须从总体上把握它们之间的内在关系,进而把握马克思思想。

马克思的思想来源和理论内容非常丰富,列宁曾从主要层面将之概括为三大来源与三大组成部分。根据这一描述,后来者将它们划分为三个学科的研究对象。这种学科划分虽然有助于人们从某一方面了解马克思的思想,但也可能会带来一个严重缺陷,即人们无法从这些思想来源的内在关系中理解马克思。我们知道,在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他的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变革,离不开他的经济学研究,而这两方面的内容又都与他的社会主义思想联系在一起,与他对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关注联系在一起,这几个方面的内容始终处于一种内在互动之中。马克思的思想变革实际上是哲学、政治经济学与社会主义思想的同时变革,这是一种思想的总体转型与重建。这意味着,今天的马克思思想研究,首先需要将马克思思想的这些来源当作一个无法分割的总体,我们在阅读中要将这些要素整合起来,探索它们之间的理论基础与内在关系。如果做马克思哲学思想研究的人不去理解其经济学思想,就只能陷入一些哲学概念的玄思中;只研究其经济学思想而不能从哲学上反思经济学的前提,就无法真正理解马克思是如何超越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如果不能将马克思的哲学—经济学思想与其科学社会主义的主题结合为一个整体,就无法理解哲学—经济学批判的理论意义;如果不把马克思的这种思想变革与世界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结合起来,就无法理解马克思主义作为无产阶级“头脑”对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能动改造。由此可见,这种总体性原则给研究者提出了更高和更难的要求。

按照这种总体性原则,我们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教育也需要改变现有的模式。虽然在新的马克思主义原理教学中,哲学、政治经济学与科学社会主义已经重新纳入一个整体,但它们仍然是三个相互独立 的组成部分,它们之间的内在关联还没能得到充分的体现和理解。当这三个部分处于相互独立的状态时,也就很难真正提出并揭示出它们之间的内在关系。因此,如何从总体上把握马克思思想的来源及其 组成部分,从而从理论深层上理解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这是当前马克思思想研究中需要解决的难题。

第二,要将马克思的思想与当时的社会历史生活作为一个总体来理解。

任何一位思想家的思想都不单纯是一种思想史的逻辑延伸,真正的思想从来都是历史的,即使思想家运用的是一些看似超历史的、形而上的语言,他所要直面的问题都有其历史的定位。真正的学术从来都是面对社会历史生活的。比如黑格尔的著作,在直接层面表现为一种思想的逻辑,其晦涩的论述要解决的是思想史上的难题。但如果透过这些形而上的沉思,我们就能看到黑格尔直面的恰是德国当时的历史难题。面对已经发展的英、法等资本主义强国,封建城邦林立的德国该如何选择自己的发展道路?黑格尔对英国经验论与大陆唯理论的批判,在《法哲学原理》中对“市民社会”以及政治经济学的批判与对国家理性的探讨,无不是以形而上的语言探讨社会历史生活中的根本问题。他对“绝对观念”以及这种“绝对观念”的现实表现形式即对国家理性的强调,虽然是形而上的,却体现了他对德国现实发展道路的思考。如果不能将他的思想与他所处的历史情境联系起来并把两者当作一个总体,我们就只能看到一个思想史逻辑中的黑格尔,看到作为形而上学哲学家的黑格尔,而不能真正地激活他的思想,体会其思想的历史意义。

马克思思想的研究同样需要遵循这种总体性原则。正如马克思后来所反思的,他在青年时期的理性批判体现了资本主义经济不发达的德国知识分子的要求。当意识到这种批判的软弱性时,他开始想做的是实现德国哲学与法国政治激情的融合,并来到了巴黎。他在巴黎看到了资本主义的现实存在状 态并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一方面他认识到政治问题的基础是由经济的现实发展水平决定的,另一方面他抛弃了原先想象中的“法国”与“英国”,开始认识真实存在的法国、英国,并反思古典政治经济学与工人运动,并从中透视现有理论的缺陷和问题。只有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以及在理论与历史情境的整合中,马克思才能突破自己原有的理论框架,反思当时的历史生活。因此,对马克思思想研究不仅要关注他自身的个人传记,而且要研究当时的资本主义发展过程,并将之与马克思的思想融为一体,这样才可 能真正地理解马克思。只有在这种总体性原则的指导下,我们才能历史性地理解思想史。

因此,将思想与历史当作一个总体,不仅是理解马克思思想的重要原则,也是我们从马克思思想出发面对当代思想与历史的重要原则。当从这种总体关联中去理解思想时,我们才能真正学会建构透视历史的理论构架,这种理论构架才不是简单地将理论联系实际,而是能够从总体上透视历史问题,并从更高层面为历史发展提供思想的支撑力。这也正是当下中国理论研究中最为需要的东西。

第三,将马克思思想研究同当代历史与思潮研究作为一个总体来看待。

马克思思想的变革在于:他既从逻辑上来理解思想进程,又将这种逻辑置于社会历史生活过程中,来揭示两者的内在关系。在这一视域中,马克思才能既摆脱简单的经验主义,又摆脱思想中心论,使思想变成一个开放的过程。按照这一理念,今天我们研究马克思思想,就不能不研究当代历史的变化过程以及产生于这一历史的思想变化过程,从中揭示马克思思想走向当代的途径。比如卢卡奇关于物化与阶级意识的讨论,就体现了他对资本主义社会新阶段的思考,而这种新的历史情境是马克思没有遇到的。在马克思时代,虽然已经开始了工业化生产,但这种以技术为基础的工业化程度并不高,以致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有时以“工场手工业”向“机器大工业”过渡来加以描述。相比于工场手工业而言,技术的应用体现出巨大的解放作用。但随着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科学技术的长足发展及其在生产领域中  的应用,技术对人的支配与控制越来越明显,这种控制不仅体现在身体的物理层面,而且深入到人的心灵中,这才有卢卡奇针对泰勒制提出的“物化”批判理论,以之作为马克思批判理论在当代的应用与发展。这种“物化”理论不仅承袭了马克思《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相关思想,同时受到了韦伯、席美尔等思想家的影响。如果我们看不到这种历史与思想的变化,简单地以马克思的思想来批判卢卡奇,说他背离了马克思,在学理上可以是正确的,但在面对历史情境时,却可能难以把握历史的变化与思想的变化,难以把握新的历史阶段所出现的问题。如果将马克思的思想研究与对当代历史与思想的研究结合起来,那么我们就更能理解马克思思想的意义,同时也能看到其进一步发展的方向,从而真正地找到从马克思走向当代历史与文化的内在逻辑。在这方面,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总之,在攻读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博士学位期间,既应该博览群书具备宽广的学术视野,又应该潜心研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掌握看家本领,还应该把理论研究与现实社会发展紧密结合起来。只有在付出艰辛努力之后,才能凝炼研究思路,确定研究选题,从而为今后的理论研究打出坚实基础。


  作者简介:仰海峰,北京大学哲学系系主任、教授。

  文献来源:《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7年01期,第101-105页。“马列微讲堂”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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