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首发｜以无形设计补续旧园神意
当论及古人的空间智慧和山水文化内涵时，中国的古典园林是永远不能被绕过的主题。苏州园林作为我国江南私家园林的代表，如今已是最重要的空间文化遗产之一，大多用以公共游览、教育科普，却很少可以长久驻留。然而在这些江南园林建立之初，其结构是典型的“园宅一体”，即房屋与园林相结合，园子是融入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它们可观、可游、可居，可以让人在四季光阴和昼夜轮替中体会山情水意，感受自然哲学在日常生活中的映照。
除了拙政园、留园、狮子林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园林之外，苏州还有一些隐匿在小巷民居之间的园林，它们精巧玲珑而别有趣致，是江南小园的典型——在苏州城西庙堂巷的畅园便是其中的代表。畅园始建于清末，占地仅一亩余，平面布局为中央凿池，周边环以建筑，紧凑的空间配置是苏州中、小园林的常用手法。童寯《江南园林志》云：“城中尚有小园，以畅园、壶园为最。”刘敦桢亦曾称赞其“园景丰富而多层次，是苏州有代表性的小园之一”。可惜畅园园林曾遭到破坏，后虽经修复，但一直未对外开放，也许园林本身也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向公众展颜。
俯瞰畅园及旧城街区肌理 ©田方方
苏州名城保护集团于2021年与有熊酒店合作，并委托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领衔建筑整饬与改造设计。他们希望尝试一种全新的园林保护和更新方式，即在充分尊重与修复历史空间的同时，将精品酒店的功能植入其中，让人们在旅行休憩、悠闲度假时可以在山水长卷般的空间里，充分感受古典园林之美。
上图：酒店隐匿于苏州园林之中，承载着古人的空间智慧与山水文化底蕴 ©田方方
下图：苏州畅园有熊酒店及场地平面图 ©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
在畅园的项目选址是建筑师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因此大舍建筑的创始人柳亦春对项目盛意拳拳，但他同时也知道苏州整体对历史建筑及文物的保护态度极为审慎，在1986年就确立了以尊崇之心全面保护古城风貌的理念。“我们非常珍惜这次机会，当得知选址在畅园里，团队就明白要面对严格的管理规定，也许设计能发挥的空间并不大，但我们已做好准备迎接这些限制和困难。”柳亦春说道。
项目启动，果然挑战重重。
畅园是园林的本体，作为酒店的公区部分必须被完好保护。园林既有的住宅部分位于场地西侧，但因为历史原因被分隔居住，部分建筑被损毁、空间结构也被扰乱，因此还在梳理中；而场地东侧的独立三进院落其实并不属于畅园，但由于距离上与园林紧紧相连，所以实际在空间上与畅园形成了更密切的关系，在这次改造中被选作酒店的客房区域。
设计团队保持院落原有的古意 ©田方方
东侧的三进院落最早并非民宅，其进深大而开间很窄，交通空间是沿着最东侧的一条走道串联南北的院落，占据了相当一部分的建筑使用面积。沿着场地南侧的庙堂巷，第一排是单层砖木结构的大门建筑，屋顶木构架于八十年代翻建，也是木椽子铺小青瓦的传统做法；南侧正开间是在苏州并不多见的丝竹相门，（即门用竹丝编织，使整扇门看上去就像是竹席一般自然朴拙，）这是现场为数不多的历史遗存物件，因此团队将其完好地保留下来；中间两排为八九十年代新建的砖混结构的现代坡顶建筑，由墙体及混凝土构件共同支撑预制混凝土楼板，屋顶为预制混凝土檩条铺望砖再敷设小青瓦；北侧最后一排亦为同时期的砖混结构建筑，主要为墙体承重支撑预制混凝土板，屋顶为木檩条铺望砖再敷设小青瓦，其整体外观则被装饰为仿古建筑的样式。
上图：苏州畅园有熊酒店剖面图 ©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
中图：建筑立面及窗棂等细节被完好保留并修复 ©朱海
下图：室内陈设的设计与建筑空间气韵相得益彰 ©朱海
不难看出，三进院落面积虽小，其中的建筑也在不同时期遭到部分的损坏和修葺，但历任经营者始终希望这里能保持原有的古意，在风格上也力求统一。项目在文物保护范围中划定十分严格：首先中间两排建筑的山墙也是畅园本体的围合界面，因此不能做例如微小尺度开窗等的丝毫改动；其次由最后一排仿古建筑和中间两排建筑之间形成的内院也是被保护范围，其中的一石一木都不可被移动或改变——在这样近乎苛刻的限制下，设计仅可在既有建筑所围护的内部进行，这为设计团队带来极大的掣肘感。
从实际的改造上，设计首先要尽最大可能去利用既有庭院的景观作用；同时出于客房使用者的角度，需保持彼此间良好的私密性；最后要一改从前的建筑面积浪费情况，在狭长的布局中尽量减少交通面积。现有的四排房屋自然形成了南、中、北三个小庭院，以及最北侧一排的房屋与围墙形成的很小的夹园，这些被保护的庭院对设计而言是既限制，也是取得突破的最大期待与倚仗。
上图：山石布景和保留的植物为通向客房的路径增添惊喜 ©田方方
下图：苏州畅园有熊酒店平面图 ©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
从改造者的心态而言，柳亦春始终关注两点：“一方面是我们的整饬和改造工作应该怎样与畅园‘相处’，因为在这样一座极具保护价值的园林中楔入酒店的功能，需要谨慎操作两者间的关系，决不能破坏园林本身的韵致；另一方面是对‘度’的把控，这个一个非常需要处处精准拿捏的项目，某时某处多一笔可能就是破坏，少一笔又没有生机，我们要利用畅园的优势，恰到好处地激发它的朝气。”
设计团队最初的介入是从梳理交通流线开始的。东侧建筑群原有的走道交通被废弃，由于南、中、北三个庭院与畅园东侧的回廊有门连通，于是设计让来访者从畅园的大门进入，人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园林，在悠然欣赏景致之后由回廊经过小门至庭院，后经庭院徐徐步入各自的客房。在园林式的酒店中，没有直接通达，人们追求的并不是都市效率。畅园的含蓄清幽与静谧精巧不应只是让人短暂地窥看一刻就结束，而是让人实感地游走其间，在由以自身为控制的动态镜头下感受“衔山抱水建来精”的绵长意蕴，甚至在回到房间休息时，刚刚历经的园中景象就会如蒙太奇一般在脑海中释放。
自然与人工交织营造的室内外氛围与环境
上图 ©朱海，下图 ©田方方
客房南侧原本的丝竹相门虽被精心保留，但不再开启作进出用，而是作为“门户”的象征，含蓄地告诉人们其后隐藏着一处惊喜，但却需要带着耐心在一番曲折回环后发现。在这处处理上，与其说是改造，不如说是设计以温和的手法四两拨千斤，将园林与客房的流线相串联，从而让访客有更多机会经过和观赏园林本真的美态。
最南端的大门建筑也作为一间客房，为其私密性考虑，设计在内部增设了一个天井，这个内天井不仅是该客房的入口，也为卧室和浴室提供了充足的自然光。北侧的夹院尺度过小，原本也无门进出，设计将其既有的小窗扩大，从而与北侧最后一排的客房连通，并在其中摆放盆栽、竹景，一楼客房的景观条件即刻变得灵动而富有生机。
其它客房则通过庭院内的植物和假山调节私密性，北院增设了一排篱笆以隔离在庭院内走动时可能形成的视线侵扰。有了天井、回廊、篱笆、绿植、假山这些天然与人工的作品相交织，隔而不断，疏而不透，每间客房既获得了饶有趣致的景物氛围与内环境，也实现了良好的私密性和空间质量。
天井为客房营造舒适宜人的居住环境 ©朱海
在这个建筑群落中，既有中国传统的木构古建筑，也有现代结构的建筑，因此在室内空间的处理上，难点在于如何将原本多样的室内氛围调整为相对统一和谐的频率。大舍团队相应的做法是在室内设计了一套次一级的木梁构架系统，即顺应传统木结构的逻辑，在室内的不同区域之间加上了横平竖直的框架，它主要起在视觉上柔性地界定空间、调整尺度及融融氛围的作用。
墙面挂画的线条和分明的色块兼具禅意和现代感 ©朱海
在谈及这个新置入的框架系统中，柳亦春提到其灵感来源：“在古时的园林和建筑中，柱子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元素。”在《红楼梦》大观园中，贾府的宾客抬眼阅读在水榭柱子上的黑漆嵌蚌对联；在秦国大殿上，蔺相如手持和氏璧依靠柱子而立与秦国君臣对峙；荆轲刺秦时，秦王绕着柱子狼狈躲避；孟尝君的门客冯谖在闲闲无事时靠着柱子弹剑而歌......
“或倚靠、或绕行、或立在柱下小憩，柱子这一建筑元素会和人的行为、肢体发生多样的互动，而在这次酒店客房的空间设计中，我们也借鉴了这个做法，我希望人们在室内依然可以以灵活多样的方式和柱子、和空间产生直接的交流，这是在动作模式上对古时生活的‘寻迹’，也许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感受。”柳亦春补充说。
客房内置入的木构架系统界定了室内明晰的秩序 ©朱海
同时，由于这个木构架系统在室内的强势介入，其他界面的设计则可以相对简单了，只要采用调性与既有的空间氛围相协调的家具即可，家具的协调性也会让不同的空间趋于统一。尚壹扬设计主要负责酒店的室内和陈设设计，与建筑改造默契相合的理念是克制与含蓄，以“收”的方式做减法。“我们希望能消解老建筑中陈旧阴闷的氛围，让客人进入酒店和客房中感受轻松愉悦、温馨灵动的气息。”尚壹扬设计的主理人谢柯解释道。
客房内陈设及家具选择多以质朴材质和自然色调为主
上图 ©田方方，下图 ©朱海
设计师选用如原木、棉、麻、纱等偏自然的材质，以简单涂料、大漆等工艺，配合灰米、棕褐等柔和的大地色系，整体打造具有现代性的东方韵味。陈设中基本没有非常具象的符号，因为人们目之所及的园林环境已经有足够的古意和苏州的在地性，在进入室内时，反而会感受到以抽象隐喻的设计手法所铺陈的当代性。
例如在过厅中两张线条雅意的深灰大漆坐凳、早餐厅中藤编靠背的座椅、透出窗棂并映现每一寸光影变化的浅米色纱帘、酒吧中来自欧洲慵懒自在的旧皮椅、客房中用夹丝玻璃做的低矮屏风......这些家具、陈设被反复打样尝试，艺术品被精挑细选，最终置放在酒店中的元素透露出深远的意境。这里的色彩中饱和度极低，即便是作为装饰的挂画也多以纹理性的色块为主，调性安静婉转，没有一处争抢使用者注意力的设计。谢柯补充说，“畅园所在的位置在苏州繁华的闹市区，但当人们经园林进入大堂、经过厅进入客房时，我希望他们能有‘万人如海一身藏’的闹中取静的奇妙感受。”
苏州畅园有熊酒店于去年11月正式投入运营，在此下榻的客人们多反馈环境自然清幽、韵味古拙，但并为注意到格外抓取眼球的设计存在。畅园和东侧建筑群中的一砖一瓦都被精心修缮后保留，在园中行走观山览水，或是透过客房的窗向外看去，美景只见其片断，不逞全形；但能感受脉源贯通，全园生动。似乎建筑的改造并不是项目的主体，设计以更柔和、更自然，如曲水有情一般的姿态介入，我们无法具体讲出设计在某时某处的具体手法，但却可以感受经过改造后的畅园气韵被盘活，宜居宜游，不大的园子如咫尺山水，将一方自然生机的宇宙微缩在这片天地之间。
改造后的畅园山水如画，尽显雅韵 ©朱海
在古城苏州，在从清末保留至今的古典园林中，能够将这方空间做以当代的转译，成为让今时今日的人们可以使用和品读的凝固乐章，设计团队感到十分欣喜。“在此时此地，也许我们所改造的建筑外观究竟怎样并不重要，”柳亦春解释到，“重要的是设计以‘无形’的做法守住并延续了畅园的‘神’，并让这种神韵在畅园的寻常晨曦间流淌，就像园名一样潇洒落拓，抒怀畅意。”
作为建筑师，柳亦春在对畅园有熊酒店改造的上展现出蓬勃的热忱，即使明确限制重重，也希望能积极探索更多可能性的发挥。团队曾有一版设计方案，在保持山墙不动的前提下，适逢第二三排建筑需要结构加固，试图借助重新落架大修在外立面上有所新意，例如辅以钢板屋顶和披檐，以使其旧中有新，而这份能代表当代特色之新在整体空间上只是精巧点染，在精准的尺度和风格推敲下，决不会对既有空间氛围造成突兀的破坏。
从石桥一层看向对岸闲适的用餐空间 ©朱海
但由于山墙处于文物建筑的建设控制范围，这版方案的相关改造在审批上趋于严格而未能实现。柳亦春表示“有思考、有接纳、有憧憬”，设计团队沉心反思，庭院的界面也是庭院的一部分，因此围合的立面需要和整体氛围相协，因此这次实现的设计稳妥合宜，建筑做出了退让没有丝毫抢眼全景，对一期阶段而言已经呈现出令人惬心快意的结果了。
而畅园改造的辐射范围还有二期和三期，最终会织补串联成一整个街区的更新，这时设计就需要从局部跳脱出，以更宏观的城市历史发展和更广大的时空性视角去思考，在今时今日对百余年前的建筑环境进行改造，应有更符合时代性的更新策略。“我们有信心把控准头，以更积极的方式介入保护更新。作为建筑师，我们始终坚定，始终热情，始终尝试突破和挑战。”在谈及下一阶段的改造时，柳亦春满怀希冀。
*感谢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提供接受采访、提供图片
撰文：姜米晏
摄影：朱海、田方方
编辑：邓圆也
编排：陈心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