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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狂飙》到《消失的她》:爆款影视背后的阶级叙事

吴泽源 青年志Youthology 2023-08-03

曾几何时,中国的影视剧似乎出现了这样一种叙事模式:贫穷是一种原罪,相比较光鲜亮丽又单纯善良的富人,穷人则是心理不健全且富有不恰当野心的望。热映电影《消失的她》中,主角何非出生底层,为了改变命运,他在大城市苦苦打拼,却只收获了失望,在心智迷失后,他先是迷恋赌博,继而有意接近有钱人家的女继承人,甚至在婚姻危机之后,他选择了杀妻自保……故事的另外一边,则是被杀妻子的闺蜜跨洋复仇,上演了一出girls help girls的故事。


乍看上去,这是一部批判“渣男”的电影,似乎在主动迎合当下的女性主义思潮。但事实上,整部影片的视点始终围绕着何非展开,观众被动地跟随着这个人物的行动,直到他最后的覆灭。


《消失的她》上映后,关于这部影片的讨论没有停止过。评论家们或者不满意其“厌女”的视角,或者被其高高在上的阶级观念所冒犯。但不管持有什么样的观点,都无法掩饰这部电影背后的焦虑:是什么让普通人失去合理的上升通道,继而走向癫狂?


截至目前,这部影片已经获得近35亿元票房,跃居2023年电影票房第三位。这篇文章想探究一个有趣的现实:一部充满bug以及冒犯女性的作品,为何还能如此受到欢迎?对比今年另外两部热门剧《狂飙》和《漫长的季节》,尽管三部作品的落点不同,趣味各异,却又被一条隐形的线索绑在了一起,它们都是男性中心叙事,在将女性客体化的同时,将时代的悲剧加在男性身上,仿佛只有他们才是历史的承担者。


当然,正如本文的作者写到的那样:“毕竟,被鼓励人们奋斗的体制所许诺,被消费世界的琳琅物质所宣传与诱惑,最终却在固化板结的社会结构中,迟迟得不到兑现的阶级跃迁,是属于绝大多数当代青年的痛点。”


文|吴泽源

编辑|叶倩雯




01

从朱一龙的困兽嘶吼说起
 
不管你喜不喜欢陈思诚,都得佩服他和他的主创团队击中社会痛点的能力:在上映了近一个月后,《消失的她》的票房与话题度还在发酵。

由于对社会热点话题扫射面太广,因此对不同观众来说,《消失的她》就像是一次罗夏墨迹测试。有人能从中看到“girls help girls”;有人能从中看出恋爱脑不可取,渣男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人能从中看出陈思诚在女性主义叙事表象下的“厌女”;也有人能从中看到社会地位低微的男性群体,在阶级固化时代的无声呐喊……

《消失的她》剧照


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消失的她》其实是一曲男性视角下的男性悲歌。除了纯粹为履行解释性功能而存在的陈麦(倪妮饰)身份反转桥段外,影片全部内容的叙述角度,都和男主人公何非(朱一龙饰)的视点完整贴合。我们当然能感觉出,何非不是一个可靠的叙述者,在药物影响和对律师的隐瞒策略下,他的记忆与感知都带有偏差,不会是百分百的现实。


然而,即便脑子会出问题,情感却骗不了人。《消失的她》的绝大部分段落,都把我们放置在注视何非,陪伴何非,同时也借助何非的双眼看世界的位置上。处在这个位置上,久而久之,你也自然会理解何非,并与何非共情。


所以,当他在阴谋败露后,对着陈麦嘶吼出那几句振聋发聩的话时,我们或许会觉得他无耻可鄙,或许会觉得他强词夺理,但由于整部影片的叙述设定,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击中了许多人:

“我想要成功有什么无耻的?我做这一切(注:指赌博)都是为了配得上她!我只是没有好的父母!她花她父母的钱就更高贵吗?没有!我只是投错胎了。”

《消失的她》剧照 


如果说“戳穿恋爱脑”和“女性互助”元素,是女性观众最开始被《消失的她》吸引,看完后出离愤怒的原因,那么在片中表面上遭受批判的男性群体,之所以为这部电影买单,个中原因,或许就在朱一龙的这几句困兽嘶吼中。


毕竟,被鼓励人们奋斗的体制所许诺,被消费世界的琳琅物质所宣传与诱惑,最终却在固化板结的社会结构中,迟迟得不到兑现的阶级跃迁,是属于绝大多数当代青年的痛点。


这种痛苦与焦虑,在现实中令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又无处释放;但在影视作品中,它们却能以症候化的形式,如潜意识和内心幻影一般,在故事背景处显现。而对于这种痛苦与焦虑,能击中痛点的影视爆款作品,如《消失的她》、《狂飙》和《漫长的季节》,要么将其通过情感宣泄进行了释放,要么则用美梦的形式,对其进行了消解。

但归根到底,不论质素如何、艺术水准高下,这些影视作品,都还是号准了时代的脉。仅凭这一点,我们也有必要为它们献出认可。



02
《狂飙》:丛林世界优胜者

今年年初,与如今的《消失的她》一样,爆得一塌糊涂的《狂飙》,在开篇部分也书写着难言的阶级之痛。菜市场卖鱼佬高启强,老实本分,待人和和气气得过头,甚至显得谦卑,却完全没有获得别人的将心比心。出身相近的普通市民嫌他懦弱谄媚;热爱虚张声势、同时手中掌握些小权力的当地小混混,则把他当软柿子捏,对他极尽欺侮凌辱。

老实人被欺负到头,也会被逼出狠劲儿。高启强的匹夫之勇,没让他在干架中取胜,却间接让他得到了更好的奖赏:警官安欣出于正义感,对他的庇护。在得到安欣的支持后,街坊邻居都对高启强另眼相看,借助他人的目光,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力量。而权力是种让人上瘾的“毒品”,一旦拥有过,就再也无法回归获得之前的心境,只会对它渴求更多。
 

《狂飙》剧照


高启强的阶级跃迁之路,就此开启,且一发不可收拾。他参透了地下世界的丛林法则: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动物,或者说是食物,不存在所谓的人,一旦你把其他人当人看,那么你离灭亡也就不远了。在丛林世界中,或许有情义、信任、尊重、互惠,但在基本的食物链规则面前,上述一切都不值一提。这个世界中的所有玩家,都恪守着基本游戏规则,在食物链中占有着自己的位置,吞噬弱者,壮大势力,到最后则被更大的势力吞噬。这个游戏无休无止。


高启强的故事,无疑也是丛林故事的一种,正如那些经典的黑帮故事《教父》《疤面煞星》《格莫拉》和《毒枭》。主人公在故事轨迹之中终将坠落,但故事结局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人公速度如流星一般的崛起,为寻求上升通路却无门可寻的观众们带来的爽感。从衣衫褴褛、人见人欺的卖鱼佬,到衣冠楚楚、人人仰视的黑帮大佬,高启强的故事线,以爽文的形式,不知满足了多少受社会规则压制,却无法将其化为己用的观众的幻梦。




03

《消失的她》,与陈思诚的贫富观


如果说《狂飙》中高启强故事线的重点,聚焦在他打江山的部分,那么《消失的她》中何非的故事线,就既强调他是如何凭借心机和手段实现阶级跃迁,又强调着他在获取新的社会地位之后的焦虑:在德不配位的情况下,该如何向世界证明自己地位的合理性?又该怎样在这个竞争激烈的世界中,牢牢保住这个得来不易的位置?


部分对《消失的她》的差评,认为影片将何非描绘得如此负面,又将其富家出身的妻子李木子呈现得如此单纯善良,纯粹是出于某种嫌贫爱富的心理。其实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毕竟简单和单纯,是我们最不可能用来形容陈思诚的词语。在我个人看来,陈思诚对穷人和富人的观点,可能更近似于奉俊昊电影《寄生虫》中的那句台词:“富人不是有钱却善良,而是因为有钱所以善良。(而穷人则没有做这种选择的机会。)”

 

《寄生虫》剧照

 

的确,在《消失的她》里,何非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懒惰无耻。从小县城来到上海的他,也曾想象过自己能在这个大舞台上实现自我价值;初来乍到时,他为了在城市站稳脚跟,任劳任怨地在底层打拼:做过外卖员,当过酒吧调酒师,兜兜转转之后,才终于找到了潜水教练这份还算稳定的工作。


然而这一切奋斗和努力,换来的不过是勉强收支相抵。在日复一日的身心消耗中,何非的耐心也被消磨殆尽。最终成为赌徒后,他被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腐化,然而在最初诱惑他走向赌桌的初始动机,却没有那么难理解:他只不过是想摆脱困在自己阶层之中的轮回,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在社会中奋力打拼,还没有选择躺平的年轻人,又有哪个的想法不是如此?

何非最终得到了更好的归宿:他在潜水馆偶遇富家女李木子,借助手段成功俘获了对方,实现了阶级跃迁。然而在婚后他依然重返赌桌。何非的话我们不能全信,因为他的叙述巧言令色地更改着事实,以便使之对自己有利。但他给出的解释,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在如今阶层中的位置,而要做到真正匹配,在他看来,只能通过经济方面的成功。对于一个没受过大学教育,也没有亲人朋友能传授他投资技巧的人来说,赌博或许是他最能信赖的经济成功途径。

 

《消失的她》剧照

 

与何非在片中的自我粉饰一样,作为编剧,陈思诚在《消失的她》里,也通过各种叙述手段,在暗中替这个角色做了不少辩护。而这些辩护与修辞,放在阶级叙事的语境下,无疑显得更加合理。对于拥有资本和后路的富人来说,善良可以成为一种选择,而对于一无所有的穷人来说,这个选项根本不存在,除非让穷人放弃生存。这或许就是《消失的她》击中下沉市场男性观众痛点的原因之一。




04

《漫长的季节》:难以冲破的阶级壁垒


在《狂飙》与《消失的她》中,主人公虽然在最后重归一无所有,但至少在故事行进过程中,他们曾经短暂实现过目标。而观众的情绪,抑或是通过他们的成功,或是通过他们在彻底失败后歇斯底里的呼喊,得到了尽情的释放宣泄。这便是两部影视作品大火和大卖的理由:通过爽感,它们为观众提供了些许情绪价值。


与它们相比,今年的新剧《漫长的季节》虽然同样引爆了舆论场的讨论,却不会像前两部作品一样,实现全年龄段和全阶层的辐射。原因无他,只因为《漫长的季节》没有提供前两者那样直截了当的情绪释放。这部剧的主题,也涉及阶级,但是在剧中,所有的问题、困境与情绪,似乎都是以盘根错节的纠结形式来呈现的。


从明面上看,《漫长的季节》讲述的主人公困局,比《狂飙》和《消失的她》更糟糕。后两部剧里的主人公,面对的还只是受困于自己的阶层中无法跃迁的境况(当然他们也退无可退),但《漫长的季节》的主人公们,要面对的却是变动时代的阶级下沉风险。面对汹涌袭来的下岗潮,桦林钢铁厂的所有人,无论是男职工王响,女职工李巧云,医务人员黄丽茹,还是保安队长邢建春,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免于此难。于是在改革大潮的来势下,不同角色做出的不同回应,人性所显现出的种种面向,便成了这部剧的显在看点。


《漫长的季节》剧照

 

但从一个并没有没那么明显的切面来看,剧中几位年轻人的故事,也同样组成了某种微观阶级结构。其中,王响儿子王阳的处境与心境,是最值得留意的。


与剧中其他几个孩子相比,王阳处在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位置。他出身于钢铁工人家庭,子承父业对他来说,已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唯一能逃脱这一出路、向上跃升的方式,便是在学校努力学习,考取一流大学,离开桦林,进入一线城市,就像王响后来的养子王北做的一样。


可天生叛逆爱自由,且有些艺术气质在身的王阳,对这两种路径都不感冒。他向往一种系统与体制之外的浪漫生活,那种生活不必被人规划,也不必受阶级跃升的社会压力所规训,一切目标与动机都由他自己决定。


出于这种浪漫憧憬,王阳时常对王响的爹味训导表示抗拒,并自然而然地被气质神秘的女孩沈墨,以及她所来自的那个更无保障,更危险,却也更具魅力的世界所吸引。为了追求沈墨,他去了全然不属于其阶层的维多利亚夜总会打工,并最终牵扯进与沈墨有关的命案,替沈墨销毁证据。


但王阳命运的最关键节点,发生在沈墨央求他与其一起逃亡时。面对这个重要抉择,王阳却最终退缩了。他可以为沈墨出头打人,可以为沈墨灭迹,甚至说不定能为沈墨杀人。但当他面对的是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家人的未来时,他给出的答案是拒绝。


这是全剧最让人痛心的时刻。因为它无情地向观众展现着,没有人能逃脱自己原本属于的世界。作为普通工薪家庭的孩子,王阳可以做出一系列拒绝世俗的选择,甚至为心爱的女孩做了命案共犯,但这已是他能抵达的极限。面对彻底缺乏确定性的未来时,他的选择与在社会上毫无身份可言的沈墨、傅卫军和隋东不同,因为他还有能够回头的后路,而其他三个孩子一无所有。


《漫长的季节》剧照

 

讽刺的是,正是这种夹在理想与现实间的摇摆不定态度,最终间接导致了王阳的悲剧命运。他是处在阶级夹层中的尴尬存在,在主观意愿与客观条件方面都难以实现社会地位跃升,但其本身所拥有的一小部分资本,足以让他为了安稳,而规避某些根本性风险。处于不上不下阶层中的王阳,在奋力挣扎了许久之后,终归还是没能冲破不同阶层与世界间的壁垒。这显然是个极其纠结、不带有任何爽感的结局,但话说回来,这种结局,不是恰恰映照着当下许多年轻人的真实处境吗?


《狂飙》《消失的她》《漫长的季节》——2023年迄今为止的三部话题作品,展现了当下阶级问题的三重面向,最终击中的,却是大众心理之中的同一种焦虑。在阶级固化时代,影视作品已成为映照现实的或写实或虚幻的一面镜子。人们可以通过它沉入梦幻、宣泄情绪,或是陷入更深的思考和困惑。


但不论人们对这些作品和它们映射的社会问题,选择何种应对方式,有一点可以确定:在可见的一段时间内,这些问题不会走远,而对它们的各种显性或隐性呈现,也将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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