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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漂:被分居的晚年

金何 湃客工坊 2019-05-12

年轻人定期在城市和家乡之间来来回回地飞着,就像一只只往窝里搬食的鸟儿。可炊烟升腾起来,在家的一头牵线的父母,越来越拉不动他们了。




天底下从来只有狠心儿女


进站前一刻,杨大娘突然央求儿子也给自己买张票,好跟着老郑一起返家。如今思量起五年前,脑海里久久盘旋不散去的,是邻居老张佝偻着的身影,以及那句“黑喜鹊,尾巴长,长了翅膀忘了娘”的村言。2013年的冬天,乌市火车站的安检已相当严格了。

五六千里地,从乌鲁木齐到郑州。七天前过来的时候,老两口大包小裹的给儿子拿了很多东西,尤其给未谋面的小孙孙,从用品到玩具全部都是老两口子的手工制作。因为事先说好要在儿子家长住下,杨大娘把四季里换洗衣裳都带好了。给儿女带儿女,对老郑夫妇而言近乎是天经地义的。淇河弯曲盘绕的两岸村庄里,有了出息子女的家庭,哪个不像杨大娘这样,既带着某种不情愿,心情又非常急迫,在得知有了第三代人后,恨不能飞到儿女身旁呢?“老了老了,人生地不熟的漂泊在外,还不是为了儿女。”

一路向西的火车上,由于人多无座儿,老两口把行李放过道里就坐上面。杨大娘一直担心到了之后的交流问题。她曾羡慕老张。张栓柱的儿子,是村里较早一批在城里落脚生根的人。杨大娘羡慕,是因为老张儿子就在郑州,两百多里的距离就如同在家门口。“回家方便,关键娶的媳妇也是河南人,说话听得懂”。

那时候,老郑只好不停向老伴儿解释:“那边一半以上都是河南人。”在老郑看来,老伴儿留在西北儿子家,跟老家隔着大半个中国,就是把一摊子未知留给了自己。

“那我还能听豫剧哩。”老郑对老伴儿的说法不置可否。一直到酒泉,才有了空座儿。几千里路上,晕车厉害的杨大娘,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过来的。

令老郑夫妇没想到的是,千里迢迢过去,却只在儿子家里住了三天。在豫北这块缺水的地方生活了五六十年,老郑夫妇根本没有洗澡的意识,身上浓稠的黄土气息,已经让同样是从乡下走出来的儿子和儿媳俩人,难以适应了。三天在儿子家里吃饭,饭碗虽然特意被儿子特意换成了大的,但饭不够吃,碗再大又有何用?至今杨大娘仍调侃:“我一顿饭超儿媳三顿的量。”

老郑两口子虽然是庄稼人,但并不憨,这一切还是能看得明白的。老两口商议好,老两口不能给小两口拆台,否则,四个人都没有台阶下了。他俩住两天就走。

于是在火车站,杨大娘给儿子要走的理由是:“小孩儿由他姥姥来照顾,我放心。”小郑居然答应了。儿子也是年轻,似乎并没有听出来杨大娘的这话当时是负气而说。

来时的大包里依旧被塞得满满当当,看老两口过了安检,儿子郑国清似有解脱之意。

杨大娘说,回程的车一动,她就知道对老张再无羡慕可言,而且似乎也明白老张这十几年为何一人呆在家里,而只留老伴儿一人留在儿子家了。新家和新人的诞生,也意味着新矛盾的登场。老张家的儿子娶了城里姑娘,那把他老娘招呼进城,纯粹是当保姆使唤的。村里人都曾疯传,老张第一次和老伴儿去郑州的时候,儿媳妇都把老两口子的鞋给扔出去了。“人家里嫌脏”。

天底下,从来只有狠心的儿女。


拴不住的孩子


从太行山里走出来的农家子弟,郑国清是他父母最大的骄傲。在方圆百里的村庄里,谁都知道只上了高小的老郑和不识字的杨大娘,培养出了一名大学教授。虽然郑国清还只是一名讲师,可在村里人看来,能够给大学生当先生,那可都是教授。

“跳出了农门有出息,一辈子再不用跟土打交道了。”

老郑在村里被大家伙儿吹捧的老高,不过当关起门来在家,杨大娘却时不常的向老伴儿抱怨。“千万甭指望儿子长能耐,那都是驴粪蛋表面光。人在外头,家里啥事都指不上。”

杨大娘至今说起这些,还是觉得自己的话是至理。又或许,人年纪越大,记挂子女的牵引绳也就拽得越紧。她说自己姨夫家的孩子,当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姨夫往车站送孩儿,不舍之情都显在了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后来到车站,孩子决定不去工作了,要留家里陪爹娘。老郑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但他觉得这是女人的头发长见识短,有什么能比得过儿女的前程重要呢?

纵然如此,老郑还是拗不过老伴儿。郑国清还在读研究生时,杨大娘就瞒着他,到处找老婆子给孩儿说媒。用杨大娘的原话说即是:“我拉不回来他,还不能给他找个老家的媳妇吗?有个老家老婆牵着,他就还有根儿在哩。”

杨大娘不知道的是,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一方面,同样还在求学的本地女孩儿,没有要靠相亲找男友的打算;另一方面,乡里那些没上学的同龄姑娘,要么早已当妈,要么听到男方是研究生,就会知趣的退缩说不合适。

后来,还是张老汉告诉她,人一念书心就变野了,父母手里的绳子,很少拴得住。老张的孩子比郑国清大两轮二十多岁,已有差不多二十多年没回来过了。跃出农门,不少人内心滋生出对家乡的疏离。

本科四年又读研后,郑国清最终选择留校,另外,谈的女友也考上了乌鲁木齐市的公务员,并且最终也修成正果。儿子还没出生以前,他天真的以为生活能一直这般顺风顺水。

打破平静的是2013年。妻子怀孕以来,关于孩子出生后的抚养照顾问题,两个人争论了一年。郑国清想要把父母接到乌市,一来可以为他们养老,二来也能让老人照顾孩子。对于在城市里成家立业的农家子弟而言,类似的想法很常见。

老婆不同意,她觉得这么做对自己老妈不公平,而且她内心觉得,妈妈的照顾肯定要好过婆婆,毕竟婆媳间那份天然的隔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填补上的。为此她就是不松口,即便丈夫妥协到只让婆婆一人前来。


这个“恶人”我来当


远在豫北的老郑夫妇,并不知道小两口因为此事而僵持。何况在杨大娘的潜意识里,照看孙子这种活儿理应婆婆来做,一年来她给未来的孙子做了几双鞋,还撕了很多旧衣服缝做了一大摞的尿布。老郑埋怨她这是多此一举,现在都用尿不湿。

她还振振有词:“买来的哪有自己缝制的垫着舒服。”

每当郑国清打电话回家,杨大娘都不厌其烦的把自己当年的生育经验分享出来,并严令儿子转述给儿媳。儿媳老家是兰州的,杨大娘不会说普通话,没办法和她直接交流。一方面是父母的殷切期待,一方面是老婆的毫不通融,郑国清第一次感受到夹在中间的无可奈何。

“要是知道这会让他们夫妻闹不和,我和他娘是根本不会提照看孙子的事情的。”老郑说,孙子没出生前,他和老伴儿是真不知道小两口在为这闹别扭。2013年秋天,杨大娘先向儿子提起,说孩子出生后,去照顾。郑国清在电话里欣然同意,并且还说让父亲跟着一起过来,住上一段时间。他们并不知道,儿子这是背着媳妇做出的决定。郑国清有自己的盘算,先把生米做成熟饭再说。

孩子出生十几天后,郑国清向妻子重提此事,并且说明已通知父母来给孩子做满月。谁料妻子淡淡回应,你父母若来,我带孩子走。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羸弱,但郑国清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分量。他这才明白在处理家庭问题上很幼稚,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阻止父母前来。郑国清宛若置身汪洋大海,一时间呼救无望。

“这个‘恶人’我来当。”

之后,还是妻子很干脆的做了他的救命稻草。

老郑两口子知道,2013年冬天将是唯一一次去儿子家里。“孩子大了,该有自己的家了。”眼下说起此事,杨大娘看起来还是心有感慨。她是后来才知道,她和老郑前脚走,亲家母后脚就去了。每年秋天她短暂回家一段,剩下的时间都在女儿家。亲家母就像候鸟一般,在家和女儿之间固定往返。这一“飞”,就是五年。她庆幸自己不必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生活这么久。

“不在一口锅里吃饭,少了很多是非。”如今孙子已经四五岁,老两口就盼着儿子能带他回老家看看了。

老郑夫妇,就是豫北乡下,有出息儿女家庭的典型模板。他们对子女的关爱一如既往,然而随着小辈们在城市立足,过去未曾出现的问题接踵而至。几十年的生活经验也提醒他们,儿女们年龄一大,原本的家也就散了。

邻居不止一次说起过,年轻时羡慕老郑老张的孩子有大出息,如今看看老张走了,才觉得孩子在身边,才是大安乐。“子女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血肉,咋支配,当爹娘的还是说了算的。不能眼瞅着他们有出息了,娶了媳妇忘了娘。”在村里的闲话中心,大家就这个问题争论过无数次。可把子女拴在身边又没钱花。没出息的,还不是得出外做工,年年也都是不着家。

拴着还是放手?答案,几乎是无解的。

而事实上,三千多口人的村庄,大多数老人的子女,都是“没啥出息”的打工者。年轻人定期在城市和家乡之间来来回回地飞着,就像一只只往窝里搬食的鸟儿。和已经定居在城里的出息者不同,他们的根还在村里。

可炊烟升腾起来,在家的一头牵线的父母,越来越拉不动他们了。

“有出息,就是分开。”老郑似有伤感,还是姨夫看得远。


与老伴分居


有时候,总看着别人家的经好念。杨大娘原以为,冯家姑娘的儿子,那可是孩子他姥姥在帮着照带,按说不会出现丝毫的婆媳隔阂。然而,老两口南北分居,出现的情况比婆媳间的矛盾还要棘手。

子女不在身边,当父母的城里乡下来回跑不说,老来生病,都没个照应。“就像德庸那样,得了肠癌,也是一人在家煎熬。”村里老冯是去年查出的癌症,老郑听医生说幸亏是早期。

即便做手术时,远在广州女儿家里的老伴儿,也未回来照顾他。冯德庸的老伴儿在女儿家,已经两年多了。冯的两个儿子都是打工的,由于也有家庭要养顾,常年都在外地打拼。加之,他们两家觉得爹娘太偏袒小妹,所以平日里更是很少对父母有啥好脸色。两个儿媳,也都把精力放在娘家门上了。村里人都知道,前年秋天,儿媳妇还跟公公大吵了一架。

“那话骂的,不能听,还动手呢!”杨大娘至今说起还是心有不快。在这点上,她庆幸儿子儿媳离得远。可另一方面,杨大娘又觉得老冯夫妇比自己命好。有个闺女就是有个体己人,自家的亲孙子,还不是孩儿他姥姥照顾了五年。

谁都和娘亲切。这套亲情关系逻辑运行了几千年,女性反哺娘家,是源动力。杨大娘的儿媳希望自己母亲来照顾自己;老冯的女儿在生育后,不顾老妈的再三反对,也硬是把她从豫北的山里接到了珠江岸边。

华南不同于北方,即使生活了一年多,她还是难以适应广州闷热潮湿的气候。尤其夏天,她央求女儿把自己送回老家住两三个月。生活环境难以适应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人和人之间的难以相融。

老冯的女婿是广东人,他本来觉得让自己父母过来照顾孩子,无论生活习惯还是语言等各方面,都顺理成章。无奈妻子不认可,妻子有自己的盘算。家里一个南方人已经够自己受了,如果婆婆再来,再把儿子教养成南方人,那她在这个家里可就一点位置也没有了。

还在大学恋爱的时候,她从没感受到过南北方生活习惯和语言上的不同带来的差异,可能是因为爱情的炙热把一切差异都熔化捏合在一起了。然而一旦进入生活和婚姻的围城,原本各自身上的生活习惯烙印,随着爱情的冷却重新逐一显现。她自己就不止一次向老妈诉苦:“当初真该听你的,找个北方人才是。”

老冯的老伴儿虽然宠着女儿,但却并不想偏袒她。

“不想来女儿家里,就是不想让姑爷别扭。”她是直言不讳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疼,可姑娘毕竟是人家里的了。她是要在那个家生活到老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所以在女儿家,她都是事事处处让着姑爷,而且想方设法想跟他套近乎,她说这是在“给女儿的今后铺路”。

可结果往往适得其反。出生地,决定了生活习惯。

先不说自己炒的菜女婿是否爱吃,单单口味这一关,女婿就经常向女儿吐槽,说菜太咸了。另一方面,经常蒸馒头和包饺子,也让这个广东姑爷不胜其烦。不得已,后来只好做两种饭菜,女儿本想着把老妈搬来,自己在家务事上就解脱了,却未想到生活习惯的不同,导致比从前还要劳累和烦人。

尤其在对待小孩的问题上,双方的分歧更大,简直势同水火。

老妈是山里人,一辈子只会说豫北土话。平常带孩子的时候,跟孩子唠叨啊,唱个童谣啊,都是用家乡话。小孩子正是学话的时候,很快从他嘴里冒出来都是豫北方言。土话一出口,连女儿自己听了都觉得别扭无比。如此一来丈夫便不高兴了,只有在家有时间,他都会拼命跟孩子说白话,一点也不避开丈母娘。

另外,老人的乡土意识浓厚,而且又异常节俭。在孩子的吃穿用度上,老冯妻子总觉得女儿女婿太娇惯了。很多衣服鞋子,小孩儿穿个一两回就扔下了,就这,小两口还不断给孩子网购。有很多次,她给孩子穿旧衣服,就招惹的女婿不高兴,甚至连女儿也不站在她这边。

忍着和老伴儿分居的尴尬,得来的却是生活上难以弥合的分歧。尤其当家庭不和睦,再加上人生地不熟,对老伴儿和村里人的思念更是与日俱增。有时透过窗户,看着楼下散步的一对对老夫妇心生羡慕,可惜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老两口通常一星期左右打一次电话。分居久了,老冯都觉得自己内心没了妻子的影像。他清楚广州毕竟不是豫北,言语沟通还有人际交流,要复杂很多。生病以前他曾提议自己和老伴儿换换,“你一个大男人,会带小孩做饭吗?”妻子一句话就驳的他哑口无言,沉默里,只有思念。

“忍过这一年就回家,毕竟孩儿他爹身体也不好,我还想在家多陪陪他。”她这话并没有告诉女儿,但是她相信女儿最终会理解。

唯一让老伴儿安然的是,老冯身体尚可,定期去医院复查就行了。


那一天迟早会来


七月底,从广州回村避暑的老冯妻子,正带着老冯一起去县医院复查身体。避开的不仅仅是暑热,还有姑爷对自己的厌恶。压抑和疏离,随着乡音和熟人的出现,转瞬也就烟消云散了。

“军子他不想让你来了。否则,就跟我离婚。”返家当天傍晚,老冯夫妇即接到了女儿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异常苍白无力。

老了老了,明明是为你们整天带孩子做饭,当爹娘的累得像狗,可还是换不来小辈儿的理解,老冯想想就火气大。他想在电话里把女儿臭骂一通,但被老伴儿夺了手机。毕竟天下,没有狠心的爹娘。

老伴儿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一天迟早要来,她也正好不想回去了。听他们叽里呱啦说一堆听不懂的话,又吃不上自家的玉米糁儿稀饭和馒头,何必呢。孩子的事让他们自己整吧,以后咱就甭跟着掺和了。她劝慰老冯,俩儿子也不容易,咱俩身体好了,也是给他们减轻负担。再说,她和老冯都不想学村里的老张,自己走了,不但儿媳和孙子没来送殡,连离开家十几年的老伴儿,都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没有回来送老张最后一程。估摸着老张妻子再回来,就是一捧骨灰面儿了。

她笑着应允了女儿,告诉她恁爹在家也要人照顾,而后又让女儿把订好的返程票退了。在姑爷家生活两年,她已看透,人越老,越看重伴儿。她还想和老冯一起再过几年好光景呢。

毕竟,侍弄土地才是他们的长项,和儿女之间的嫌隙,不仅仅再是外家,还有城乡间的不同观念了。

夜里,伴着清幽的月光,跟杨大娘一群老姐妹们在村口乘凉的时候,她说了今后的打算:“把坡上的旱地都扔了,只跟孩儿他爹种种菜。”



x 撰文 | 金何

x 编辑 | 刘成硕

x 图片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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