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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推荐|尉光吉《沉默与死亡:布朗肖思想速写》

尉光吉 海螺Caracoles
2024-09-06






 双重沉默 



尉光吉 著,

选自《沉默与死亡:布朗肖思想速写》,

拜德雅|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


此刻,属于语言本身的那一沉默,俏然地浮现了。“语言中的语言”,这本质的语言,布朗肖认定,就是沉默。因为,当语言言说物的缺席时,语言自身也会陷人缺席:“我说话,可一旦我所说的东西在我指定的物周围创造了一片使之缺席的空虚,我就陷入沉寂,我同样指定了一种浸没一切甚至我之言语的遥远的缺席。”换言之,缺席的语言(langage d’absence)将变为语言的缺席(absence de langage)。仿佛缺席具有这样一种吞噬一切的力量,谁一旦持有了它,就反过来被它占据。此刻,我们的视线真正地从物的层面移向了语言的层面,从一种缺席转向了另一种更加根本的缺席。在这移转中,语言的否定性得到了最为彻底的体现。语言中不仅发生了对物的谋杀,而且发生了语言的自杀:“这自行毁灭(auto-destruction)的举动,”布朗肖评价道,“在各方面都类似于那个把其全部真理给予了《伊纪杜尔》(Igitur)之至高瞬间的自杀的如此陌异的事件。”沉默无疑是这缺席的顶峰,其中,不仅所言(le dit)消失,就连言(le dire)也不在——它已沦为纯粹的空虚(vide)。然而,在本质的语言中,空虚仍是一种存在,沉默仍在说话。这构成了一个悖论。或者,借用布朗肖的术语,这乃是“模糊性”(ambiguïté)本身。如此的沉默不是从语言中被剔除乃至于成为其反面的东西:如果它是一种“非语言”,那么,这样的“非语言”绝不外在或对立于“语言”,相反,它恰恰内化于语言,甚至,在布朗肖看来,会是语言的本质和根据。现在,让我们深人探究这个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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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在说话——或者,用言语说出沉默——这并非不可能的谵妄。马拉美已经构想并尝试了这样的可能。一方面,马拉美认为,通过对词语的精细布置和巧妙排列,就可在语言中实现某些等同于沉默的效果。在题为“魔法”(Magie)的短篇里,他写道:“在一道阴影里,运用那些暗示的、绝不直接的、把自身还原为同等之沉默的词语,特意唤起,无声的客体,这包含了一种近乎创造的努力。”同样,《诗的危机》提议:“让一种词语的适度延展,在目光的领悟下,排列于确定的字行,伴随着怎样的沉默。”虽然马拉美并没有指明“还原”或“排列”的具体操作,但这一形式的策略,其达成的沉默,不难想象,必定也是语言之整体的沉默,即运动之相互性的结果。在此意义上,它不是任何词语的取消,而仅仅是以空无为目标的词语在其往来的游戏里确立起来的一种总体关系。
另一方面,布朗肖发觉,沉默所代表的这种关系,连同本质话语所追求的缺席,按照马拉美的观念,总在要求一种物质的在场。关于诗的语言以何种感官的方式体现,布朗肖指出,马拉美恰好和瓦菜里相对:瓦莱里强调耳朵的作用,因为本质语言的完美形式乃是声音,其最佳的表达工具会是乐器;而马拉美更侧重于可见的文字,在他眼里,纸张才是语言的理想载体。《文字中的神秘》声称:“字文(l’écrit),抽象化的缄默飞行,面对赤裸声响的坠落,重获它的权利。”布朗肖分析,这重获的权利,就是字文本身在纸页上到场的权利,是其化作白纸黑字的不可否认的事实。而字文之所以重获权利,乃是为了以其自身的在场来隔离甚至取代物的在场,从而实现言语空无化的效果。同时,字文还能够最为直接且形象地再现空无化所要求的“移位”运动。在《骰子一掷》(Un coup de dés)的序言里,马拉美清楚地透露了这个意图,即要让文本的物质性成为诗歌表达的一个关键部分:
“空白”事实上,承担着重要性[……]每当一个意象,自行地,结束或再次开始,纸页就介入进来,接受其他意象的延续,并且,正如关键,始终,不是有规律的乐句或诗行——不如说是理念在棱镜中的细分,每当它们出现,且其上演精确心智表演的协作持续未断,文本便依据似然,将自身强加于多变的位置,接近或远离其潜在的指引线。这段从精神上把词语的群组或群组中间的词语分开的被人复制的距离,其文学的优势,如果我有权这么说,似乎时而加快、时而减缓了运动,对之进行节奏的划分,甚至根据纸页的一种共时的视觉向它发出命令:纸页被当作一个统一体,正如别处的诗行或完美的字句。



在这里,空白的纸页(Page),作为意象运动中介人的一个因素,获得了和诗句(Vers)几乎一样的文学价值。的确,在《骰子一掷》这独特的诗作中,不仅有形之字文的物质效果被放大到了极致,使得词语的组织形态(顺序、对称、分行、字体等等)在语言自毁的破碎场景内占据如此醒目的位置,而且字文的打断或空缺,也以纸页之统一体的形式,传达了诗所蕴含的沉默。沿着这一物质化的思路,布朗肖推断:“书,就是语言的完美模式。”因为书,这一文明的产物,用实体记录了言语在纸上的结晶,有效地保存着书写在世上留下的印记。由此就不难理解,马拉美的诗学,为什么会把“大书”(Livre)作为其最终的梦想。在1885年11月16日致魏尔伦的信里一这封信也是一份自传——马拉美吐露了他欲倾其一生追求的这一绝对之物:
我总在梦想并尝试别的东西,怀着一种炼金术士的耐心,准备为之牺牲一切虚荣和一切满足,就像人们从前烧毁家具和房梁一样,来供养大作的火炉。那是什么呢?不好说:只是一本书,包含许多卷,一本只是书的书,建筑一般且深思熟虑,不是偶发的哪怕绝妙的灵感的汇集[……]我会更进一步,我会说:大书,假设根本上只有一本,由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天才,所不知不觉地尝试。对大地作出秘仪一般的阐述,这是诗人的唯一使命,也是文学的完美游戏:因为书的韵律,虽非个人且生动,一直在其页码里,与这梦或颂歌的方程并置。
大书,唯一的也是不可完成的一部作品,象征了终极的语言之梦。马拉美关于本质话语的沉思,在这本理想的书中走到了尽头。但在打开这部大书的同时,一座由根本的矛盾构成的迷宫也在诗人眼前落成。这,显然,是双重的矛盾。第一重矛盾:大书,“对大地作出秘仪一般的阐述”,暗示了这书将要囊括整个宇宙的野心——书,理想的语言,因其超验性而无所不言,等同于物的世界——然而,只要大书由本质的语言写成,对世界的阐述也就意味着世界的缺席。“一首高妙之诗的奇迹,”正如马拉美在《庄严》(Solennité)里写的,“不过是出于一切的匮缺而取代了一切。”所以,大书无所不言,但它所言的只是一切的缺场,只是纯粹的空无,也就是,沉默:“说出一切,就是    说出沉默。”第二重矛盾:大书,已是缺席之书,沉默之书,但缺席要求物质的在场,沉默渴望言语的肉身。在《孤独》(Solitude)中谈及“标点”时,马拉美感叹:“我偏爱 [……]白纸上,逗号和句号的间隔布局[……]甚于一个文本[……]”布朗肖惊讶如此之布局不只是语言的抹除运动的最后痕迹,更像是沉默的实体象征。由此,沉默采取了物一般的言词,甚至重新成为物。这正是萨洛扬的比喻:“故事与写作无关[……]它是岩石,坚硬如岩石,一块坚硬的岩石。”对于马拉美,这块岩石,显然可用纸页之白取代。就这样,虚无化作实存,沉默亦是言说。
表面上,两重矛盾导向了截然相对的结论:第一重矛盾把在场变为缺席,把一切(tout)变为空无(rien);第二重矛盾则反其道而行,把“无”重新变为“有”。这是一支令人眼花缭乱的回旋舞吗?语言纵然变着戏法,却始终被“物”之概念的强大引力吸附于原地。诚然,“物”在语言中消失,然后又再次出现。但消失之“物”和重现之“物”之间已然发生了一层范畴的转化。消失的“物”仍属于世界,而重现的,则可称之为“文学之物”(la chose littéraire)。这两个“物”会在某个地方发生重合吗?其关系如何呢?后者是对前者的赎偿,是其失落之拯救的“希望”吗?这里敞开了一个根本的问题:“什么是物?”而对它的任何追问都会立刻引发一阵激烈的思想之回音。所以,让我们把它留到后面。不可否认,这语言的戏法像极了黑格尔的辩证过程,而其中暗意的转化,则把无可避免的分裂引人了本质的语言。从此,文学的语言再也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它必然是“两面的存在”:一面是“一种摧毁世界的意识”,另一面是“一个让世界固定不动的物”,既拥有“一种湮灭的权力”,又持守“一种坚不可破的在场”,既是“其自身的否定”,也是“石头的现实”。在如此模棱两可的处境中,文学语言的状况似乎得不到一劳永逸的决断。它保持为一个不求解决的矛盾,因为这样的矛盾正是文学之存在的基本条件。



然而,除了“物”的转变,我们还应察觉另一层变化,并且,它发生在更关键的位置上。这就是“沉默”的转化。在《文学空间》里,布朗肖一度指明了语言的根本模糊性,并将之命名为作品的“中心点”(point central):“这个点就是语言的完成与其消失相一致的点。”其意义不难理解:如果语言的本质是物的缺席,那么,它的完成正是物在词中的消失;另一方面,根据模糊性的要求,这样的消失(disparition)本身必须显现,而一旦显现(apparition)是消失的显现,消失也就成了语言的消失。布朗肖没有继续下去,但对照双重矛盾的原则可知,语言的消失还将重复“消失之显现”的逻辑。因此,可以补充道,“中心点”也必定是语言的消失与语言的另一种完成相一致的位置。但“另一种完成”是什么?那只能是文学之物的显现,是走向白纸黑字的书写,更确切地说,那就是文学的完成。在这个意义上,文学语言的根本能力不只是否定,更是让遭到否定的东西重新进人肯定;而且,不只是让它所否定的东西进人肯定,更是让它被否定的自身重入肯定。正如死亡发生了两次(一次是谋杀,另一次是自杀),复活也须二度举行。那么,沉默,作为“中心点”上语言的唯一形态,在第二重的显现中,迎来了它的蜕变:沉默首先无疑是语言的消失,可当这消失显现时,沉默是否随之消失了呢?当然没有。只要显现是消失的显现,沉默就始终在物的密度中得以保留。但这保留下来的沉默是什么?它不再可能是先前作为言词之缺失的无声的沉默了,它此时落人了词语和纸页构成的石堆,甚至会被它所激起的洪亮的叙述之声包围。它是另一种沉默,如果可以借用马拉美的表述,这将是与“粗始的沉默”相对的“本质的沉默”或许也是萨特区分出来的“终极的沉默”。这种沉默并非某人停止说话时的那阵寂静,当话语喋喋不休地倾泻时,反而越有可能瞥见其身影;所以,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它藏身其中的那一语言。然而,它丝毫不去阻碍语言的言说,相反,它更像是喉部的那片黑暗,不可见地推动话语之舌。此刻,我们似乎遭遇了文学语言的神秘本源那不从任何人口中吐出的缪斯的低语,永不止息地在滔滔词河的最底层流淌;却又如此地晦涩,以至于一时根本听不清楚。但也只有在这一刻,在这道转化的门槛被跨越之际,沉默与文学的关系才会变得真正明朗起来。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暴风骤雨”,作者尉光吉。感谢“拜德雅”授权,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 朱桐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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